在《红楼梦》的创作上,正因为作者持借宝玉托举诸钗的艺术表现方法,所以,对宝玉涂抹“龌龊”与“不堪”自是难免。但也应该认识到,由于作者自己根本没有恶意糟蹋宝玉的意思,特别是由于诸钗是作为至高至大、至亮至丽的形象被塑造的。这样,如宝玉全无一丝亮色,借他托举起来的诸钗也不可能多么耀目。故:出于以上原因,在可能的情况下,作者还需表现宝玉可观的一面,这样,在女性世界之外,尽量表现宝玉的可取,就事在必然了。宝玉是作者要努力塑造的人物,但在这个人物身上,作者也寄托了太多的艺术表现企图。从一定程度上讲,其性格等的刻画,要有利于完成这些。在《红楼梦》人物的塑造上,借人物实现其它的艺术表现企图,是作者的一大特色。如:刘姥姥是作者要表现的一个人物,但表现刘姥姥只是作者考虑的一个方面的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借其穿针引线、渲染环境等目的。甚至这些目的的实现已经完全融入对刘姥姥的描写中。与在刘姥姥身上作的文章一样,虽然宝玉的地位与刘姥姥不可同日而语,但其为他人作嫁一裳的一面,却与刘姥姥十分相似。
通过以上论述,宝玉性格矛盾的形态及成因已基本明确,下面谈谈作者是如何消解矛盾,亦即为条件型精神病设计病因的问题。在作品中,宝玉有一种十分奇特的性别体验。即:在他看来,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只不过是些渣 浊沫而已。”读《红楼梦》时,我一直为宝玉有如此的秉性而困惑。最近,通过研究这与性格矛盾的关系,才朦朦胧胧地悟到,他这一性别感受,似乎是为消解那种矛盾被作者有意注入的。换言之,在《红楼梦》的创作上,作者可能是围绕这一感受,于男性、女性两个不同世界,敷衍其两种迥异的行为方式。为印证这一点,又一次检索作品发现:宝玉所有的表现都由这一性别感受统摄。如果抓住其性别感受这个根本点,所谓的性格矛盾就是不成问题的问题。
一般人认为,在与男性交往时,由于大多面对严父的指责,这宝玉很受压抑、很不自由。在与女性交往时,虽有人也干涉他的行为,但由于自己与这些人辈分相等、年龄相若,对他们可以理会、在乎,也可以不理会、不在乎。所以,这里的宝玉精神最自由、意志最舒畅。其实,这是皮相之论。
在男性世界中,面对贾政时不时的雷霆与断喝,畏惧与胆战于宝玉自是难免。但在潜意识深处,对男性这一性别群体,由于宝玉是否定的,故在这里,他感受的压抑并不深重。已有人看出,贾政、宝玉骨肉相连,但却格格不入。其实,这问题就出在宝玉那里。因为:在他的价值观念中,世间万物,最可宝贵者是那些清秀女子,最污浊者莫过于须眉男性了。这样,对所有男性,宝玉有感情上的敌视与抵触,也有精神上的藐视与不屑。当然,就关系看,贾政是宝玉血肉的肇始者,但由于身为男性,故他也不例外。所以,在男性世界中,贾政给宝玉的压力只是表面上的,在深层或核心处,这宝玉却自我饱满,信心充盈,有一种因否定对象而有的精神优势。凭借这些,严父的雷霆、断喝,不仅无益于宝玉就范,相反却更刺激了他的峥嵘与怒拔。前述面对男性时的扬才露己,发扬蹈厉盖如也。
而在女性世界却不是这样。因为:以宝玉独特的性别感受,在女性缺席,亦即清一色的男性世界中,仗着认识上的坚定与执著,他是不难建立一种自信的。在那里,虽然自己也是男性,但由于此时主要沉浸在认识上的自信、自得中,或曰认识上的自信与自得,在他的精神上处于支配地位,故:身为男性的遗憾对自我的压抑并不严重。但是,在男性缺席、亦即完全面对女性的情况下,问题就不同了。此时,由于否定对象的消失,宝玉自信、自得的心理优势已丧失了生发和支撑点。而面对个人价值观念中理想的性别群体,特别是面对自己身为男性公民的问题,一种在心理学上属病态的,浓郁的自愧自贱与惶恐不安等,在宝玉的内心也就油然而生。故在这里,他无意争春,精神萎靡,自我丧失,行为痴傻。在第五回,于梦中,警幻仙子要其他的仙子出来迎接宝玉。她们到来后,一起怨谤警幻说:“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在第五十六回,梦中的宝玉来到甄家花园,问此是不是也有一个宝玉。“众丫鬟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承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甄宝玉)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见欢喜,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乱你的 '”。这两段描写对认识宝玉在女性世界中的感受有典型意义。俗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宝玉这样的如秋日无羽之寒鸡,羞愧惶恐,卑微自贱,悲悲惨惨戚戚。可见清醒时其精神危机之深重。所以,作者虽说进了大观园后,宝玉“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但这里给宝玉的,绝对不全是温馨与惬意。余英时先生说,《红楼梦》表现了两个世界,一是大观园的理想世界,一是之外的现实世界 [5] 。就 “ 自我 ” 的舒张而言,大观园是否是宝玉的 “ 理想世界 ” ,大概是需要正确认识的。
女性世界中,宝玉的病症、病因。
1、面对对象轻贱“自我”。宝玉属开始享受生活的少年。这刚从大地深处拱出的幼苗,应该是为阳光这样的灿烂、新鲜而惬意,但他却过早地想到、说到“死”的问题。在三十六回,他就想趁诸钗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当然,这番不畏“死”的宣言,发端于对“文死谏、武死战”的批评。但这分明也太沉重,太苍凉。(1)生命是最可宝贵的。但有眼泪葬我,其就无足轻重,甚至舍弃之也在所不惜。这宝玉对“自我”何以如此的不负责任呢?(2)不畏“死”也就罢了,但还以一种对人生极度厌倦、绝望的态度,否定“生”的意义。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这又是为何?
在作品开卷处,作者说,宝玉的前身乃大荒山无稽崖的一块玩石,因补天未被入选,便 “弃在此山青埂峰下”,“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其实,坠如红尘土后的宝玉与其前身,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如果说,前身石头是为无才补天而伤感,那坠如红尘后的宝玉,则又因愧为男性而悲哀。这不仅前面梦中的感受可以证明,就是清醒时,在可观女子面前,他每每于自觉不自觉中流露的对“自我”的遗憾与感叹,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十九回,因见袭人的姨妹“实在好的很”,他不安地吐露:这个女子“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了”。五十一回,因“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他认为晴雯等女子,“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自己“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五十八回,因见两个戏子情深,他又怅然而叹:“天既生这样的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污世界”。不赘。
宝玉面对对象轻贱“自我”,当然以厌世表现的最为典型,但在其它方面也不是没有。第五十七回,宝玉伸手摸了紫鹃一下,说她穿的太单薄了,小心生病。紫鹃故意戏弄他说:“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并谎称是黛玉“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宝玉听了,“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且“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后紫鹃说明原委。“宝玉笑道:‘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么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在第三回,初次与黛玉见面,当他得知黛玉无“玉”时,“登时发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贾母问他为何这样,他“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此类描写不少,有什么认识意义呢?
(1)、由轻贱“自我”而有的不自信。就世俗的眼光看,这宝玉熠熠生辉,犹如凤凰般的尊贵。出身的神异、贾母的溺爱与宠幸、贾妃的另眼相看等,使他到处都有可资骄傲的资本。凭着这些,贾家上下对他有如众星捧月,亲之,近之,嘘寒问暖,殷勤备致。但由于独特性别意识的影响,他否定“自我”,自信心失落,精神危机深重。不仅对自己的荣耀全然不察,相反却神思恍惚、疑神疑鬼,对众女子的抛弃、冷落特别敏感。紫鹃撒谎的得逞,与这不无关系。
(2)、由自轻自贱而有的价值标准错乱。一般而言,物的价值在于物自身,与拥有者关系不大。但从“摔玉”的理由看,他是因否定自我,按照“人贱物亦鄙”的逻辑才那样的。相反,如这“玉”的拥有者非宝玉,或曰这“玉”非宝玉一人所有。这可能就另当别论了。不是吗?作品说,面对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贾母忙哄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宝玉听如此说”,也就不闹了。
2、面对对象“自我”伤损且心理变异扭曲。一般人认为,这宝玉有些“危险”。因为:早在五、六两回,小小的宝玉,就有过荒唐放荡。之后,虽是无关宏旨,但事关其欠雅的、可以让人联想的,甚至是可能招人非议的描写,更是比比皆是。宝玉真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吗?我们认为,这不仅不是其性格的主导方面,相反,宝玉的遗憾正是健康男性意志的缺失。作为男性,在女性世界中,宝玉静弱而不雄强、幽微而不开朗、收敛而不扩张。就主导方面看,对宝玉这个人物,作者执着表现的是:在独特性别意识的影响下,因否定男性而迷失了成长目标的宝玉,为身为男性而苦恼但又无法改变其性别特征的宝玉,男性的生理欲求被愧为男性的不安消磨殆尽的宝玉。
在卷首,作者说:《红楼梦》不同于 “佳人才子”等,“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之书,所以,虽在开卷不久,宝玉就有性意识的冲动,虽在整部作品中,迷醉于调脂弄粉。但是:(1)就表面看,对漂亮美丽的女子,宝玉魂牵梦绕、一往情深。但在事实上,这“情”不是贪欢恋色,对外扩张、放纵。在作品中,对一个个美艳无比、甚至其美艳足以让理智的世界人欲横流的女子,宝玉除有几许不疼不痒、莫名其妙的腻味外,他的表现大致上还不出格,还可以为贾家这个号称“诗礼簪缨之族”所谅解。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被魔法魇压,贾府一片忙乱。乱中薛潘“瞥见林黛玉的风流婉转”,就“酥倒在那里”。薛潘偶有机会就如许,宝玉镇日娇围艳绕、与漂亮的女子耳鬓厮磨,这不大有可为吗?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十九回说:黛玉午休,宝玉看视。这宝玉推醒黛玉,二人就天真无邪地戏闹起来。脂批说:“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壮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2)更为重要的是,在女性世界中,在很大程度上,宝玉“自我”伤损且心理变异扭曲。如前所述,在作品中,宝玉的女儿情结,总是被自称为曰“怡红院浊玉”的、因属男性而有的浓郁的自愧自贱意识所笼罩。由于性别意识的烛照,宝玉无休止地、一次次地,咀嚼、品味着作为男性的苦涩,那无尽的自责与内疚,剪不断,理还乱,点点滴滴在心头。通过这强烈的自省、自鉴,宝玉的心理发生变异,“自我”受到伤损。越是面对亮丽的女性,越是雄性气质枯瘪,遗憾感浓郁,怯于直面“自我”。所以,宝玉非西门庆式的“皮肤淫滥”之辈。“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