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小爱功名,欲作万人英”——爱名论
宋王朝的优礼政策,开科取士的一系列措施,这一切都极大地激发了士大夫们压抑已久的“兼济天下”之志。一个个都跃跃欲试,试图建功立业,以报答国家对他们的知遇之恩,并且光宗耀祖。作为士大夫中的一员,范仲淹的功名心相当重。早在天圣二年(1024),范仲淹就在他的一首诗中自抒抱负:“有客淳且狂,少小爱功名;非谓钟鼎重,非谓箪瓢轻。”[22]同时,他慨叹道:“风尘三十六,未作万人英。”[23]不过,他很自信:“万古功名有天命,早晚将相云汉外。”[24]他在经略西边时,满怀自信地吟出:“功名早晚就,裴度亦书生。”[25]看来,出身贫寒的范仲淹颇想出人头地,欲作“万人英”。幸运的是,以士大夫为统治基础的社会政治环境,给他提供了这种机会。
对于范仲淹的爱名、近名,当时颇有些非议。范仲淹入官的举主(推荐人)晏殊就曾告诉过他,说有人议论他“好奇邀名”[26]。宰相吕夷简说范仲淹“务名无实”[27]。曾向晏殊推荐范仲淹的另一位宰相王曾,也说过“范希文未免近名”之类的话[28]。看来,对于范仲淹的爱名、近名,在当时,除了有人出于恶意攻击之外,不少人也不理解或有些误解。
那么,范仲淹是怎样看待名节问题的呢?我们来看一下他的名节观。
范仲淹在天圣八年(1030)写的《上资政晏侍郎书》中,集中反驳了别人对他“好名邀奇”的非议。在景祐三年,为反击吕夷简攻击他“务名无实”,范仲淹又专门写了一篇《近名论》。这两篇文字,集中地反映了范仲淹的名节观。[29]
第一,范仲淹认为,道家的远名说,缺乏责任感。他列举了老子的“名与身孰亲”和庄子的“为善无近名”等说法,加以批驳。他说,这是“道家自全之说”,“使人薄于名而保其真”,并不是“治天下者之意”。他说这种人“非爵禄可加,赏罚可动,岂为国家之用哉”!就是说,范仲淹认为,这种无入世之意,不爱名节,明哲保身的人,毫无责任感可言,根本不可能为国家尽力。因此,统治者不应当提倡道家的远名说。他说:“如取道家之言,不使近名,则岂复有忠臣烈士为国家之用哉!”
第二,范仲淹认为,重名、爱名,是圣人前贤一贯的思想与作风,著在经典。他从儒家经典中找出许多重名、爱名的理论,如“立身扬名”,“善不积不足以成名”,“疾末世而名不称”,“荣名以为宝”等等,来证明他主张近名符合圣人的思想。同时,他还列举出古代圣王名臣的许多事迹,来进一步阐述他的“近名论”。他说:“我先王以名为教,使天下自劝。汤解网,文王葬枯骨,天下诸侯闻而归之。是三代人君已因名而重也。太公直钓以邀文王,夷、齐饿死于西山,仲尼聘七十国以求行道,是圣贤之流无不涉乎名也。孔子作《春秋》,即名教之书也。善者褒之,不善者贬之,使后世君臣爱令名而劝,畏恶名而慎矣。”
第三,范仲淹认为,重名、爱名,是推行教化的第一要事,关乎治乱兴衰。他说,“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而普通人如果不爱名,“则虽有刑法干戈不可止其恶也。”最后,他指出:“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就是说,儒家以礼教化天下,使人有羞耻之心,遵守一定的秩序规范。如果人人都不在乎自己的名节,毫无羞耻之心,那么,圣人借以教化天下的理论也就行不通了。因此,范仲淹得出结论:“教化之道,无先于名。”
所以说,在范仲淹看来,一个人看重和爱惜自己的名节、名誉,立身扬名,是件好事,而不是坏事。范仲淹的一生,就是好名、重名的一生。在当时,范仲淹可谓是直声满天下,贤名遍朝野。然而,范仲淹的好名、重名是有一定分寸的。他对这个问题有一种辩证的认识,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应当爱名,在什么情况下不应当顾名。范仲淹并不是那种“卖直取名”的浅薄之辈。在他那里,近名与邀名是有严格区别的。他在一封家书中嘱咐继父家的子弟说:“平生之称,当见大节,不必窃论曲直,取小名招大悔矣。”[30]由此可见,范仲淹的近名,是建立在高度事业心之上的近名,好的是大名大节,而不是出于个人目的的出风头。因此,他在生前死后,留下的名是一种正直之名。此外,当这种注重个人名节对国家利益以及整个事业有所妨碍时,范仲淹认为,应当服从大局,“宜与国同忧,无专尚名节”。[31]
范仲淹提倡注重名节,可以说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的一种拨乱反正。唐末五代时期,由于政权转换频繁,士大夫往往转仕几朝。如自命“长乐老”的冯道,就历仕四朝十君[32]。宋朝禅代后周,后周一批士大夫成为宋臣。在宋初的几十年中,“贰臣”充满了朝廷。因此,当时对所谓的“贰臣”,在舆论上也没有什么非议。后来,范仲淹等人痛感五代以来士风浇薄,道德沦丧,而以身作则,振作士风,砥砺士大夫名节。《宋史》卷446《忠义传序》指出:
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况其他哉!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足示意向。厥后西北疆场之臣,勇于死敌,往往无惧。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缙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
从宋初到真宗时期,在统治层,道家的“无为”思想占了主导地位。当时为了安定政局,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有关,从中央到地方,宋王朝也不得不接受和使用前朝以及过去割据政权的官吏。然而,时光过去了几十年,随着政局的安定,作为朝廷,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提倡道家的无为之治了。因此,在道德上对所谓的“贰臣”的评价,也发生了变化,否定性的批判成为风潮。以道家批判为中心的范仲淹的爱名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它代表了当时的新思潮。实际上,在《宋史·忠义传序》中名列于范仲淹之前的王禹偁,在太宗时代,关于名教,就已经提出了与范仲淹几乎相同的主张[33]。在与范仲淹同时,欧阳修也在其编纂的《新五代史》中,改而对冯道作了否定的评价,同样也是这一思潮的反映。
朱熹更是具体地突出评价了范仲淹以名节振作宋代士大夫之功。他说:“范文正公作成忠义之风。本朝范质,人谓其好宰相,只是欠为世宗一死耳。如范质之徒却最敬冯道辈,虽苏子由议论亦未免此。宋朝忠义之风,却是自范文正作成起来也。”[34]朱熹还有一段与学生的问答。
问:本朝如王沂公人品甚高,晚年乃求复相,何也?
曰:便是前辈都不以此事为非。所以至范文正,方励廉耻,振作士气。[35]
清人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六援引一个叫魏象枢的话说:“好名是学者病,是不学者药。”这句话颇有道理。但他仅是就勉励学业而言,而范仲淹的近名之论、近名之行,意义则更为广泛深远。起码说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这一点已有定评。在南宋前期,有个叫薛季宣的人进一步展开了范仲淹的爱名论,他向宋孝宗进言说:
近或以好名弃士大夫。夫好名特为臣子学问之累。人主为社稷计,唯恐士不好名耳。诚人人好名畏义,何向不立。[36]
此外,在《宋史》卷423《陈埙传》中,有这样一段问答:
(史)弥远召埙问之曰:吾甥殆好名邪?
埙曰:好名,孟子所不取也。夫求士于三代之上,唯恐其好名。求士于三代之下,唯恐其不好名耳。
南宋理学家黄震在《黄氏日抄》的《本朝诸儒理学书》中,引用理学家张栻的话说,“君相不当恶士大夫好名。唯朋友相切磋,不当好名耳”。
归纳以上诸人的言论,可以看出,自范仲淹以来,爱名论作为一种“道统”已为宋代士大夫所普遍接受。宋亡之际,能出现如文天祥那样的坚贞之士,不能说与崇尚名教、砥砺名节无关。不管怎样评价,功名心对于一个人来说,毕竟构成了一种进取的驱动力。而当一个人的功名心与事业心结合在一起时,则肯定会成为积极因素。
三、“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忧患论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河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段为人们所熟悉的《岳阳楼记》中的名言,正是范仲淹忧国忧民之心的自我真实写照。
《岳阳楼记》写于庆历六年(1046),而范仲淹这种忧国忧民之心,早在少年时代便已形成。欧阳修在范仲淹神道碑中写道:“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37]此外,欧阳修在景祐元年,当得知范仲淹知苏州时,写给范仲淹的一封信.其中就有这样的话:“希文登朝廷,与国论,每顾事是非,不顾自身安危,则虽有东南之乐,岂能为有忧天下之心者乐哉!”[38]欧阳修在信中把范仲淹称为“有忧天下之心者”,可见,他对范仲淹这一点相当熟悉,所以他在范仲淹神道碑中写范仲淹少有忧患之心,当是言之有据。
范仲淹少年时期,曾为自己的将来设想了两种职业,两条生活道路。一是做良相,一是做良医。宋人赵善璙的《自警篇》卷8记载:
范文正公微时,尝诣灵祠,求祷曰:“他时得相位乎?”不许。复祷之曰:“不然,愿为良医”。亦不许。既而叹曰:“夫不能利泽生民,非大丈夫平昔之志也。”他日,有人谓公曰:“丈夫之志于相,理则当然。医之技,君何愿焉,乃无失于卑耶?”公曰:“嗟乎,岂为是哉!古人有云,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且丈夫之于学也,固欲遇神圣之君,得行其道,思天下匹夫匹妇有不被其泽。若己推而内之沟中,能及小大生民者,固惟相为然。既不可得矣,夫能行救人利物之心者,莫如良医。果能为良医也,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生民之厄,中以保身长生。在下而能及小大生民者,舍夫良医则未之有也。
从这条记载可以看出,范仲淹的两种人生设想,一是救世,一是救民,都是以忧国忧民为出发点的。在范仲淹入仕后,这种忧国忧民意识,变得更为强烈。天圣五年时,他仅是一名大理寺丞这样的小官,在母亲去世服丧期间,他由一己之忧,而推及天下之忧,在强烈的忧患意识的驱使之下,写下了近万言的《上执政书》[39]。针对当时各个领域中的弊端,提出了自己的改革建议。他在述说上书的理由时说:“不敢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
做地方官,他说:“忧国忧民,此其职也。”[40]为边帅,他在因擅复西夏赵元昊书而被冤枉地降职时说:“既去职任,而尚怀国家之忧。犹卞生献璧,不知其止,足虽可刖,而璧犹自贵。”[41]在朝为谏官,范仲淹奉命视察江淮灾区,将灾民用以充饥的野草拿回一把,带给皇帝,“请示六宫贵戚,以戒侈心”[42]。他还称赞灾区的地方官吴遵路的救灾事迹。后来,当吴遵路去世时,范仲淹专门写了祭文,满怀深情地说吴遵路“忧国忧民,早衰而死”[43]。看来,范仲淹并不是不知道忧国忧民会耗心损神,但他始终未改初衷。由于背负着忧患之心,范仲淹一生活得很沉重,很少有欢快轻松的时候。甚至在同朋友一道饮酒时,范仲淹也会联想到黎民百姓,“但愿天下乐,一若樽前身”[44]。
宦海沉浮,也曾使范仲淹产生过急流勇退的念头。但这种很快就被他那强烈的忧国忧民意识所遏止,想到的是:“鹏鹪共适逍遥理,谁复人间问不平?”[45]
由上述可见,范仲淹的忧国忧民,是一种明确的自觉意识。因而,也就相当强烈而执著,“如卞生献玉,不知其止,足虽可刖,而璧犹自贵”。这种执著的忧国忧民意识,正是强烈的事业心与责任感的延伸。相反,一个对国家、对百姓毫无责任感的人,只会局于自私而可怜的一己之悲欢,绝不可能产生出如此高尚的忧天下之心。
那么,范仲淹这种强烈的忧国忧民意识是怎样形成的呢?我想起码有这样几个因素。
从客观上看,第一,宋王朝“以士大夫治天下”的社会政治环境,造就了范仲淹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责任感。因而,他一言一行,处处从民生疾苦与国家安危着想。第二,到范仲淹入从仕的时代,大宋王朝已建立了八十余年。这架巨大的车子,已开始从峰巅向谷底滑落,各种危机已经萌发。用范仲淹的话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雍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46]。这种政治现实,也不能不使具有高度责任感的范仲淹忧患意识增强。
从主观上看,第一,范仲淹在入仕之前,身处底层,对民间疾苦和地方上贪官污吏、各类横豪对百姓的欺压深有了解。他说:“臣出处穷困,忧思深远,民之疾苦,物之情伪,臣粗知之。”[47]因此,他在少年时代选定良相与良医作为将来的职业时,便已立志救世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形成了深重的忧国忧民意识。第二,儒学积极入世与重民思想的长期陶铸,使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树立得相当牢固。既以天下为己任,必然会有忧天下之心。范仲淹说过他的忧患意识是推求“古仁人之心”的结果。范仲淹很推崇唐代韩愈的文学成就,倡导北宋的古文运动。[48]他的思想也受韩愈这样的一代大儒影响很深。范仲淹心忧天下,冒死上言,也援引韩愈为楷模。他在《上资政晏侍郎书》中说:“韩愈自谓有忧天下之心,由是时政得失,或尝言之。”总之,“以士大夫治天下”的政治环境,危机日重的社会问题,古代仁人志士的风范所及,这诸多因素,铸成了范仲淹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品格。
或许,在今天一些人的眼里,范仲淹活得很累。的确,他是活得很累。但一个人或者是一批人,特别是那些为官为吏从事公务的人活得很累的话,或许就可能换来更多的本来就活得很累的人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