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中国哲学建构模式蕴含的民族心态
中国哲学的这套建构-言说模式一定会产生这样一种现象:任一具体的西B都可以用来重新解释任一具体的中A。譬如对于《周易》,古希腊的自然哲学、苏格拉底的德性说、柏拉图的理念论、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康德哲学、黑格尔哲学、马克思哲学、现代分析哲学、现象学尤其是海德格尔的生存论,乃至后现代主义,等等,都可以用来解释《周易》,而且经常可能是同一个解释者此一时用这种方法彼一时用那种方法解释同一文本,任一道学文本都可以被这样重新解释。甚至很多情况下,这样的重新解释被美其名曰“方法创新”。
这种中国哲学建构-言说模式是中国哲学界实际存在着的状况,而且很普遍,它反映了建构者的什么样的民族心态呢?
首先是民族自卑。这一点很好谈,因为中国哲学之产生正是由于近代以来,西力东侵,中国命运多舛,重创了中国人尤其是某些精英的民族信心,致使传统的国家形态在这些精英心中丧失合法性而最终解体。伴随着这一进程的还有对民族文化丧失信心从而使之解体,其中最直接的就是道学的解体。心犹不甘的这些精英为了重建道学的合法性,采用了依附哲学,建构中国哲学的重建方式。道学之摧毁,完全是因为民族自卑;而道学之重建不能通过自身来重建,转向依附西方,同样完全是因为民族自卑(详见第三章)。
在民族自卑心态的指导下,如何重建道学呢?唯西方之马首是瞻。认为西方哲学是先进的,再在其中选择先进的哲学作方法,重建道学。而哲学是否先进,又不是基于精英们自身的判断,而是基于当时的西方人对哲学的判断,所以选择哲学重建道学以及对具体的某种哲学的进行选择的标准都是唯西方之马首是瞻。这是民族自卑心态在学术上的呈现。
由于哲学在西方不断变迁,西方人所认为的先进哲学不断变迁,为了紧紧追随西方,所以产生了用各种所谓的先进哲学(即解释者自认为的好方法)来重建(重新解释)道学,从而产生出本小节开头例举的对《周易》的重新解释的情况。
如果继续追究这种建构-言说方式背后的民族心态,民族自卑立马转换到其反面——民族狂妄。为什么呢?还是以对《周易》的解释为例。对《周易》的解释可能涉及哲学史上的许多哲学形态,这些形态是哲学史的自身发展过程。无论这个历史过程是否包含有价值裁判,是否后来者比先行者更先进,以哲学解释道学的解释方式都会导致这么一种结局:任一道学文本都可以涵摄整个西方哲学史。你西方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周易》有;苏格拉底的哲学,《周易》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周易》有;康德、黑格尔的哲学,《周易》有;马克思哲学、现代分析哲学、现象学、生存论,乃至后现代主义,等等,《周易》统统都有。[42]无论你整个西方哲学史有多少货色,我中国的《周易》都有,而且任一道学文本都有。照此逻辑推论下去,无论西方将来怎么发展,都逃不脱我中国的《周易》或者任一道学文本的如来佛手心。甚至经常会有这种解释:如果某种哲学有某些偏颇,解释者会用道学去纠正、弥补它,并可能得出道学优越于哲学的结论。我不讨论这种结论如何,问题在于,这种结论跟它的立论前提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其前提是道学丧失了合法性,要先进的哲学来重建,结果却弄成了道学优越于哲学。这完全沦为自欺欺人。概言之,西方哲学的历史在中国非历史地终结了——真是“《易》道广大,无所不包”。
要注意,我这里使用的是一个“有”字。在中国哲学的建构-言说方式中,这个“有”字蕴含了如下逻辑:哲学有的,道学都有,道学全包含哲学。甚至可以广而言之,西方有的,中国都有,中国全包含西方。但是,既然哲学在道学重建中处于方法的地位,那么,这个有字的源始含义就是“呈现”。因此,“哲学有的,道学都有”的真正逻辑是:在中国哲学的建构-言说中,道学以哲学的样态呈现出来了,因此,道学被哲学化了——这就是变相西化。
在这种“哲学有的,道学都有”的“西有中也有”的逻辑中,它直接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种狂妄,一种“老子先前也阔过”甚至“老子先前比你还阔”的阿Q心态——这大概就是近代中国的某些精英面对西方的心态:在想象(梦幻)中超越西方。[43]
但是,这种狂妄并不是真正的狂妄,而是轻狂。因为这种狂妄背后没有实力支持。实力首先不是精英们个人的实力,而是表现为整体的国家的实力(详见第三章)。精英们口口声声说道学优越,可为什么中国总是节节败退呢?西方有哲学,也有现代科学,如果中国有哲学,那么,为什么中国没有现代科学呢?历史事实不是对这种狂妄的讽刺吗?这种狂妄的真正本质仍是自卑。
是故,在如此民族自卑心态下建构起来的中国哲学,怎么可能不是变态的?其合法性也因此而大可质疑。
以上的分析都是从“中国哲学”这一概念出发,对中国哲学这一命名的内部构成的展开,从而揭示其内部矛盾。但是,这些内部矛盾还不是中国哲学的非法性的全部。中国哲学之非法性,还基于更隐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