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思想真是素朴之极而又深远之极,那些困扰古代人和现代人的最重大问题--人生的根本意义问题、终极实在问题、科学技术与信仰传统的关系问题、环境问题、伦理问题、等等--在他那里都可以得到某种或显或隐的解答。在老子看来,离开了生存的构成玄机去讨论生存的意义、终极实在、真理与价值就如同离开了渊水去寻鱼、离开了根本去活枝一样失策。这种识度与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的见地很类似。生存本身的构成几微一定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前后相随、阴阳相和,一定会让人生发生出原真的意义,乃至达到超出现成生死的境界。
对于老子和庄子,至道就是生存之道,而不只是求生存之道,因为生存本身的洪炉大冶必荡尽一切机心和人为规范,还万类一个本然的公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大宗师)依人的价值框架所做出的各类评判都只是境外的比比划划,“朝三暮四”,绝达不到至天然又至终极的领会境界。所以,得道之人既不厚生惧死,也不滞于死理而害生。他的不惧死既不同于告子的“不动心”,也不同于儒家的“杀身取义”,更不同于为某一教义的殉道(可殉之道就不会是生存之道),而是达到生存终极境界之使然。生死的外在区别已消泯于那样一个混成境域之中。
五、道是生存的顶极形态
有人讲,老子之道是为弱者设计的生存之术。此言有一定道理,如果我们能看到人从根本上都是弱者的话。再强的人,比如秦皇、汉武,在事关自身的生死时都是虚弱的。人生而柔弱,却几乎都生在一个似乎强者才得活、才活得好的生活构架之中。失败者自然丧气萎顿,成功者在趾高气扬之余,亦若有失。而且,今日成功者或许是明日的失败者。层层关口,层层筛选,越是高者和强者跌得越是致命。最后剩下的孤家寡人已被现成化为他的地位和身份,时刻恐怕他人夺去,再无生存的天趣可言。所谓“历史”或“正史”,绝大多数就是这种人生战场的胜负记录。无怪乎老子身为史官,在他倾吐心曲的书中对那类历史却不屑一顾。然而,在人生化境中,从远古时起,就有一类对于生存本身特别敏感的人。他们心中那根柔弱之极又虚灵之极的生命之弦时时颤动,使他们无法完全让自己就范。这类“痴人”、“愚人”对于“进取”总是心存芥蒂,总是觉得人生的意趣在所有这些得失成败的构架之外。他们永远真情实意地留恋和向往那淳朴的、先人的、母性的、孩童的、不分彼此的和与生俱来的境况。“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习常。”(《老》52)这是一种根本的生存形态的抉择,海德格尔称之为“决断”,即让自己的全部一生(“没身”,“终身”)只跟从生存本身的境域(“天下母”)。尽管在能做出这种抉择之前,在世间成长的人就已“知其子”、“用其光”,也就是已知那些在社会体制中的成功所需要的种种知识、权术和技能;但他(她)仍“复守其母”、“复归其明”,就如同后来的陶渊明一样“归去来”。这种涉及到人生总态势的、导致放弃一切“机会”、“发展”、“富贵尊荣”的抉择不可能只出于对某种道理的概念认识,而一定是出于天性和实际遭遇,透过让众人神魂颠倒的体制现象,感受到了生存本身的清纯浩荡的气息的结果。只有到了这种境地和势态,人才能真正厌弃一切“开兑济事”的体制型的人生形态,而归复那虽然看上去弱小、古怪,却闪烁着真情光明的生态。它的决断和彻底不亚于献身于某个宗教,但又完全不必要有宗教的教条、教规、庙宇、教团生活;尤其是不需要有一个超越此生存之上的大神和天堂。对于以道境为生存形态的人来讲,那种以教条、教士团体、天堂与地狱的区别为核心的教义是另一种更精微、也更可厌的体制。道既非原则,亦非另一个更高级的实体世界,而就是这个人生世界的顶极形态、自然形态。入道之人何必出家?这生存大化就是家乡和母亲。道人的决断不是要离开世间,而只是脱开世间的体制形态,而依身于它的纯构成形态和纯自然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