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部“五千言”的书中,出现了丰富的人生现象:母、赤子、屋室、门户、器皿、舟舆、田地、仓廪、弓矢、小径、大道、山谷、水流、江海、鸡犬、渊鱼、柔条、暴雨、骤风、天地、绣服、利剑、圣人、善人、智人、愚人、百姓、盗贼、家乡、国家、侯王、祭祀、战争、朴玉、贵贱、上下、左右、雄雌、明暗、生死、等等。然而,老子看待它们的方式既非形而上的,亦非形而下的,而更近于纯现象构成的,用海德格尔的话讲就是“形式指引”的,即看出这些现象自身所蕴含的势态和境域。人的生存就与这种现象境域而非现象规律更直接相关。而且,正是生存问题所涉及的终极形势使得构成境域的思考方式和体验方式成为最不可避免的。
在这个问题上,《老子》与其他思想流派有重要的不同。在古印度,终极问题并不表现为“生存本身的构成”问题,而是生存的意义问题,或脱离苦难和束缚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高远性使它超越了人的有限生存的视野。实际上,对于印度古人,不仅人的今世生存是个现成的事实,通过“轮回说”,人的永恒的生存也是难以摆脱的事实。而且,恰恰是这种摆脱不掉的生存使得我们受苦受难,因为它从根子上讲是分裂的和无常的。所以,印度古人无法从人生现象本身的运作机制中汲取终极开启的思想动力。古希腊人视终极问题为“原质”、“知识的确定性来源”、“幸福的含义”和“神的最高存在性”的问题,所以也漏过了人的生存本身。对于以上这两大潮流而言,人的生存本身的问题不是原本的存在问题和意义(至善、解脱)问题,而只是有待于从更高深的理论和体验来得到说明的问题。
中国古代思想关注的是“这个世界”或“这个人生世界”。而且,说到底,是与人的生存紧密相关的“天”和“天下”的问题。一开始,它主要体现为在天命靡常的形势中如何“以德配天”、保持住一个王朝或一个诸侯国的生存的问题。儒家的仁义礼乐,墨家的尊天非攻,乃至《易》、《诗》、《书》、《春秋》这类文献的编纂,其本旨无一不与“天下兴亡”密切相关。在这方面,中国古代文化与古希腊(荷马史诗、哲学)与古印度(吠陀、奥义书)的文化趋向非常不同。所以,中国古文化可被视为一种图生存(“常”的本义)的文化,或对于生存问题有特殊敏感的文化。当然,各家的生存之道有不同。儒家就会觉得墨家和法家太急功好利,缺少生存必需的回旋余地,所以绝不会“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不过,儒者们却往往陷于礼制和伦常化了的仁义之中,变得越来越迂腐,失去了原本的生存视野。老子思想的特点在于直接关注生存本身的问题,不管它指社稷的存亡,还是指个人的生存。而且,更关键地,他不再将人与国的生存视为一种现成目的,可以通过某种外在的手段(富足、节信、尚同、礼仪、伦常、法术、等等)维持住。对于他,生存或生命有它自身的构成机制和视域。换句话说,人与国的生存是一个“自然”的和野生演替的问题,而不是一个在某种框架笼子中豢养成活的问题。各种失误的根源就在于看不到这个生存本身要行的大道,而要用某种现成的道术(可道之道)来安邦定国、修身养性。而在老子看来,在一个根本是开放和无常的局面中,不可能有“生存垄断”的方法。所以,生存本身从长远看一定要自行其道,成为“天之道”;顺之者生,逆之者亡。任何矫揉造作的道术都无法抗拒这个大势态。
对于老子,人从生存本身、构成势态本身学到的比从一切其他的方式中学到的要更真切、更生动、也更入道。强调以生为本,并非在强调以保存现成的生命为目的。在这一点上,老子不同于杨朱的贵生和后世道教中求长生的倾向。他深知人从根本上就出入于生死之间,没有哪种个人的私愿和小道术能经受得住这生命本身、生存本身的“陶冶”。而且,过分地追求生存(“以其生生之厚”)往往使人陷于死亡(“动之死地”)。(《老》50)在老子和后来的庄子看来,生存和生命是面对终极形势的终极问题,生存之道乃终极之道。其“玄德深矣,远矣”。(《老》65)人的一切美德、知识、道术、信仰都源出于此自生自行、“独立不改,周行不殆”的大道;得之则得机得势而生气勃勃,失之则平板干瘪而脱落死亡。老子之所以能讲“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老》19)这样很激烈的话,就是因为他自信已找到了真正清新不竭的终极源头。生存之道使美德成为美德,使知识成为造福的知识和技术,使信仰成为真切的信仰。反之则不然。再没有哪种人造出来的,用社会关系、理论构架、各种体制维持的机制可以从根本上增添和改动生存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