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道的深义并非指宇宙论的本体,生一、二、三、万,任其“发展”,最终收回。这恰是失道的现成者的形态,得此(伪)道丝毫无助于人对生死命运的领会。道(“无”)必有活势,不离人之有而使此有成为真有。老子道的枢机所在不是物,不是宇宙,也不是道德观念和理则,而只是人的生存:一切其他存在形态的意义都由此发生而得其“存”与“在”。王弼讲的“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2] 比汉代盛行的宇宙论解释要切中问题,但也因缺少本与末、母与子之间的构成势态而流于空疏。他将道本身视为“无”、“无形”、“无名”,其理由也与韩非所讲的类似,在于一方面“名必有所分,称必有所由。有分则不兼,有由则不尽”;另一方面,“道也者,取乎万物之所由也。”[3] 这种以概念上的普遍(“兼”)与特殊、形而上与形而下来理解道与万有关系的做法,完全不合乎《老子》一书的基本思路,更没有看出其中隐含的法天地自然的绝大势道。老子不仅不以这种概念方式论证道之本,而且用了大量的“形而下”的譬喻(象)来显示道的势态,比如“水”、“谷”、“门”、“赤子”、“愚人”、“张弓”、“朴”、等等;说明在他心目中,道不避形,亦不避名,而只是不滞于定形与定名。道象的特点就在于含势而不滞于形名。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道势如水,乘此势则可左可右,左右相救,总有生机。然而,这势却并不滞于“高势”。“正言若反”,老子更愿求诸那似低而绝高之势。“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8)以“低”与“不争”泯绝那些滞于形名之争,而得潜在的大势态,“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66)“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老》78)这里讲的“水”并不是五行中之一行,更不是“原质”,而是象征着道的势态和域性。再没有什么能置换(“易”)之,与它作对,因为它是终极处境构成的势态。“柔弱”象征其不有不无、有无相生。老子讲的柔弱、低下、虚无都不是观念性的、现成状态的和任人摆布的,而是含势的、构成态的和无从摆布的。所以,“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老》76)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42)对这句话不可做宇宙论的解释。这里讲的阴阳不是两种各自独立和相对的“基本元素”。它们如阴阳面一样不可分,又截然相反,因此共同造就了一个容不下半点现成观念的发生格局。如果万物确是“负阴而抱阳”的话,那么就势必“冲气以为和”。阴阳相交并非生阴阳,亦非生现成的万物,而是生“气”,即原发的构成态。这气至虚极至柔弱,饱含冲漠之势;不仅与万物相通,而且是以一种得机中时的势态优游于此相通境域之中,因此“以为和”。“气”在《老子》中并不占有突出地位,但可能由于它比“水”、“谷”、“无”等更能引发人们对于有无相生的微妙状态的思想体验,后人对它越来越偏爱和重视。不过,其中的构成识度一旦丧失,这“气”也就被观念化为宇宙论意义上的“元气”、“精气”;遇到那些要讲更抽象的“理”的人,就不得不与这(道)理分离而成为“气质”;等等。究其源,它只意味着道本身,是突出道的缘构本性的“大象”之一。它既不抽象,也不形象,而是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老》14)与海德格尔解释康德时讲的“纯象”乃至龙树理解的“缘”类似,都是居于形而上下之间,反复于有无之间的本源构成。从不会有“独立的”构成,而只有居间周行的构成。这居间比观念本体论的“独立”要更本源。“道”永远居间。(就如同海德格尔讲的“Ereignis”永远居间一样。)无怪乎后人要表示那概念名相说不出、实物也举不出的更真实也更严格的居间状态时,就说“气”、“气色”、“气象”、“气数”、“气运”、“气势”、等等。可以说,何处有道与天势,何处就有气、气象和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