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勉强地做到这一点,非任天道之势而行不可。任势乘时,则面对的不是现成物,可乘虚蹈空却牵动全局。于是,难事可作于易,大事可作于细,“为之于未有,”(《老》64)自足而知止,无需以超出人生自然尺度的器械、利刃、智巧、体制、鬼神去争一日之长短。以那些手段无顾忌地争利和占有,就是“代大匠斫”,希有不自伤其手者;因为“手段”总是含有自身势态的“鬼神”,一旦无人生势道的统摄,必“伤人”。(《老》60)“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老》57)这样,人就活在充满各种杀机的体制里,苟延残喘于“旦旦而[被]伐之”(《孟》告子上)的贫乏生态中。按照老子,只有柔弱化和势态化了的寡民小国才能生发出并维系住丰满自然的人生形态。“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老》56)这种无门道可入,无分锐可恃、无利害贵贱可言的玄同态令体制的利刃无从下手,故为天下贵。“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老》65)在此玄远顺时、得机得势的生存中,人民就会以其所食为甘,以其所服为美,以其所居为安,以其风俗为乐。邻国之间,并无相互窥测攀比之念,遥闻鸡犬之声,知其乐而自亦乐,所以至老死而无需现成意义上的往来。这就是活在终极道域中的人生。
“小国寡民”蕴含清新之极的人生意境和思想意境,是真正“信道笃而自知明,……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9] 老子“道”的活生生的含义最切近、最有气象、也最不易被宇宙论和概念论败坏地显现于其中。在这种领会中,人生可以无声无臭、无名无利,而又穷微尽妙得无半点缺憾。上面讲过的激发老子思想的枢机,即人的生存本身的意义机制,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人于神思恍惚时回想儿童少年时的“希微”经历,生发出“平旦之气”,但“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孟》告子上)老子之道的根本意义就是让这样的经历和气息充满人生,原始反终,沛然莫之御。无歌无诗而韵意畅然,无色无味而终生享用。陶渊明之为诗为人透露出这种人生境界的一角。没有这种识度和气韵,就意味着还没有入老子之道,或还在用概念名相梏之伐之而不自觉。
相当多的现代批评者认为老子的小国寡民说是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如果不考虑这个学说中包含的势道,那么这种指责就确有道理,因为大国的“甲兵”和体制会强加到弱小的“部落”上头。然而,以上的讨论包含着这样一个认识,即老子的生存之道乃是用兵之道和治国之道的极致,消融了后两者中的争战和不通透,保留了和本源化了它们包含的构成势态。《老子》非常关注用兵和治国。一方面揭示硬性的用兵治国的不可取之处,另一方面则探讨如何使“为无为”之天道完整无痕地体现于这两者之中,以取得“先胜”和“无为而治”的势态。“婴儿”之弱不同于对手之弱;它是在一切二元分裂之先的生发境域。“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老》50)中国古人认这个人生世界为唯一真实世界的思想倾向在这里得到一个最切身的表现。这个世界既是我们经验的,又是玄妙的或有无相生相成的;因为我们的生存经验本身就充满了构成张力而玄之又玄。“小国寡民”说并不是一个观念上的理想和感情上的寄托,而是人的生存势道的“生活形式”。“虽有…,无所…”的表达方式透露出其中包含的思想张力和变化可能。它的“无声无臭”的本色使它很难见于有好事之癖的“历史”,以至陶潜似乎只能在“桃花源”、“山海经”中寄其遐思。然而,只要有生存本身的天机天趣之处,就有它和它的各种变样(族居、隐居、乡俗、帮会、寺观、耕读、……)的滋生繁荣,如同野草野木一样。“天命靡常”的大形势使得体制化永远不可能垄断人生局面,因而总有生存本身的境域所在。“道法自然”避免不了,在这样或那样意义上的“小国寡民”也就避免不了。中华文明的生机就在于,她的天道观、非实体化和人格化的终极观总是为自然的和构成式的生存留下了更丰富的“林中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