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以来,白话诗一直没有真正地赢得大众,五六十年代的说教腔的“大白话”终于走进了假大空的死胡同之后,代之而起的先锋派的晦涩怪诞的“黑话”又成为“市场毒药”,一般读者避之惟恐不及。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流行歌曲大行其道。北宋柳永时代,曾是“凡有井水饮处皆歌柳词”,如今则是凡有自来水(以及河水、井水、矿泉水)饮处,皆唱流行歌曲。而且,宣传歌曲艺术化,艺术歌曲流行化,各类歌曲有趋同之势。当今中国,已经不是什么“诗国”,而是“歌国”,已经不大有什么“诗教”,而只有“歌教”了。现代诗不能兴,不能观,不能群,不能怨,惟歌(以及民谣)可以。以致有人感叹,“唐诗”之后是“宋词”!
“不学诗,无以言。”其实,孔子时代的“诗”就是“歌”。诗三百,即是歌三百,篇篇可以披之管弦。孔子这句话,在今天就该是“不学歌,无以言”了。
笔者偶有机缘,百年歌坛游走一遭,竟生出不少感触,随手记之,未肯轻弃。今摘其要者,略作剪裁编次,凑趣于各位高朋。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
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
古来圣贤,生此河干。
独立堤上,心思旷然。
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
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
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
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杨度《黄河》(沈心工曲)
日俄战争后,沙俄加紧了对我国外蒙古的侵略,北疆危急,中国人民群情激愤。杨度此词以黄河经由蒙古地区,流入长城,试图表达中国北疆与内地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接下来,对“古来圣贤”的追慕,对“长驱西北”“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的畅想,表达着中国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反击侵略者的英雄气魄。“铙吹”,凯旋之乐。《唐书·乐志》:“唐制,凡命将出征,有大功献俘馘,其凯乐用铙吹二部。”1904年杨度作《黄河》歌词,第二年沈心工为之谱曲,曲调雄沉慷慨,气魄非凡。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夜坐时听塞上笳音,入耳动心弦。
苏武留胡节不辱,
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
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坐空闺,
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
任海枯石烂,大节定不少亏。
能使匈奴惊心碎胆,恭服汉德威。
——《苏武牧羊》(佚名词曲)
两千年前,西汉中郎将苏武出使匈奴被单于扣留,多方威胁诱降,不为所动,竟被流放到贝加尔湖边牧羊十九年。一个古老的英雄故事,一种崇高的民族气节,伴着学堂乐歌《苏武牧羊》那雄浑低昂的旋律,直到今天仍然撞击着我们的心。
这首歌的作者,一说是翁曾堃,他于1906年奉命前往外兴安岭测绘中俄国界地图,因抗议沙俄多次偷移界碑侵我国土,被沙俄无理拘捕,于狱中赋《苏武牧羊》以自励。一说是1914年由辽宁盖县师范学校音乐教师田锡侯作曲,国文教师蒋麟昌填词。参见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李叔同《送别》([美]J.P.奥特威曲)
美国人John P.Ordway(1824-1880)有一支歌《梦见家和母亲》十分优美。日本人犬童球溪(1884-1905)用其曲调填写了日文歌词,改题《旅愁》。李叔同留学日本时曾将《旅愁》译成中文。1915年,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师范和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同时教授音乐、美术课程,仍用奥特威的旋律(删去了一些装饰音),重新填写了此词。
离愁别绪,生命感伤,这是诗歌永恒的主题。《送别》调度长亭、古道、芳草、晚风、夕阳等一系列景语渲染离别的愁绪:“长亭”从来就是离愁的见证,“古道”上走过了一代又一代离人,“芳草”凄凄仍如愁绪生长蔓延,“柳”在晚风残笛中已不堪攀折……“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在浓得化都化不开的古典诗境中,不由得你不白头搔短,青衫泪湿。
春郊欲雨,横塘笼雾,红紫纷飞迷路。
却怪杜宇,来自何处,高踞江边烟树。
振刷毛羽,彷徨四顾,
归去,归去,如相催促,春光已是难驻。
休,休,不忍更听汝。
群芳成谱,经几多蕴蓄。
疾风忽起,满地残红舞。
归去,归去,究欲催春归何处?
归去,归去,可奈春归人凄楚?
——王元振、吴研因《杜鹃》
([德]弗兰兹·阿伯特曲)
一个伤春的古老主题,一阕宋词一样典雅的歌词,带着杜鹃啼归的声声哀告,居然丝丝入扣地填进了一支德国人创作的乐曲!毕竟音乐是一门世界语,毕竟艺术家的心灵是相通的。《杜鹃》也题作《春郊》,歌词创作于二十年代,至今这支歌还铭刻在一些前辈人心里。《中华读书报》2003年2月26日刊载老翻译家杨静远女士的文章《续唱记忆中美丽的歌》,作者感慨:“这最后一首是我的至爱,惜乎至今不知词作者和译者是谁。”
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为了吃来为了穿,朝夕都要忙。
朗里格朗朗里格朗,没有钱也得吃碗饭,
也得住间房,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
贫穷不是从天降,生铁久炼也成钢,也成钢,
只要努力向前进,哪怕高山把路挡。
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遇见了一位好姑娘!
亲爱的好姑娘!天真的好姑娘!
不用悲,不用伤,人生好比上战场,
身体健,气力壮,努力来干一场。
身体健,气力壮,大家努力干一场。
——关露《春天里》(贺绿汀曲。两段其一)
这是女诗人关露1936年为影片《十字街头》写的主题歌词,词中洋溢着昂扬向上的朝气和坚定的人生信念,“郎里格朗”那一连串的衬词的运用,增添了作品的艺术特色和感染力。第二段以“秋季里来菊花黄”始,以“向前进,莫彷徨,黑暗尽处有曙光”终,思想与艺术魅力不减。可叹关露本人一生的遭遇却与春天里的花香和阳光无缘。1939年秋后她受中共派遣,打入敌伪机关做情报工作,忍辱负重地扮演起“文化汉奸”的角色,抗战胜利后却一直摘不去“汉奸特嫌”的帽子,直到1982年去世前不久才彻底平反昭雪,“黑暗尽处有曙光”竟成谶语!
晚风吹来天气燥呵,东街的茶馆真热闹,
楼上楼下客满座呵,“茶房!开水!”叫声高。
杯子碟儿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响呀,
瓜子壳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满地抛呵,
有的谈天,有的吵,有的苦恼,有的笑!
有的谈国事呵,有的就发牢骚。
只有那茶馆的老板胆子小,
走上前来细声细语说得妙,细声细语说得妙:
诸位先生!生意承关照,国事的意见千万少发表,
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起了麻烦你我都糟糕,
说不定一个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这小小的茶馆贴上大封条。
撤了你的差来不要紧呵,还要请你坐监牢。
最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喝完了茶来回家去,
睡一个闷头觉,睡一个闷头觉,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满座大笑。
老板说话太蹊跷,闷头觉睡够了,
越睡越糊涂呀,越睡越苦恼呀。
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地谈清楚,
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
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混蛋,从根铲掉!
——长工《茶馆小调》(费克曲)
《茶馆小调》作于1944年底,说唱风格与群众歌曲风格的巧妙结合,使之别具一格。专制政府实行法西斯统治,剥夺人民言论自由,连茶馆也赫然贴出“莫谈国事”的告示。无须多少艺术加工,只须将茶馆里的这一幕如实地勾画出来,就有了强烈的讽刺效果。胆小怕事而风趣幽默语含机锋的茶馆老板的形象是我们熟悉的,是在专制统治下无奈地偷生的中国人的典型形象。据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校园风暴》记载,那时,晚会上最受欢迎的节目是根据同名歌曲改编的活报剧《茶馆小调》,“最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喝完了茶来回家去睡一个闷头觉……”每当演唱到这里,全场便一起合唱起来:“越睡越糊涂呀,越睡越苦恼。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谈清楚,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坏蛋,从根铲掉!”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白】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白】唉,再喝一杯,干了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黄嘉谟《何日君再来》(刘雪庵曲)
1936年,还是上海音乐专科学校学生的刘雪庵在一次联谊会上即兴创作了一支探戈曲,1938年上海艺华影片公司拍摄歌舞片《三星伴月》选用了这支曲子,并由编剧黄嘉谟填了词,1939年香港电影《孤岛天堂》又将它选为插曲,这便是风靡海内外、褒贬不一的《何日君再来》。其实这支歌只是真实地唱出了人生短暂、聚散匆匆的惆怅,无所谓“不健康”,无所谓“消极颓废”。因为面对生命个体的终极悲剧,人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及时建功立业,要么及时行乐。(选择吃斋念佛修来世则不合逻辑,既然今生短暂,来世就算有,也会同样短暂,苦苦修来又能如何?)“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专注于建功立业者,如雄才大略的曹孟德,也不妨对酒当歌,偶尔“醉”一回,“欢”一回。而在友人伤别时,念及“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愁怀难释,何妨举杯痛饮,一醉方休?
至今还有人把这样一支人生幽怨之歌判定为“美丽颓废的罂粟花”,如果不说是假正经,至少也是偏颇。其偏颇在于,要求人们始终都须保持社会政治关怀和参与的昂扬斗志,不可有片刻的生命终极关怀的怅惘忧伤,否则就是颓废。当年把曲作者打成右派欺之辱之更是荒唐至极。
我听得人家说,
(白)说什么?
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
(白)不错呀!
果然不错,我每天都到那桃花林里头坐,
来来往往的我都看见过。
(白)全都好看吗?
好!那身材瘦一点儿的,偏偏瘦得那么好!
(白)怎么样好哇?
全是伶伶俐俐小小巧巧婷婷袅袅,多媚多娇。
(白)那肥一点儿的呢?
那肥一点儿的,肥的多么称多么匀,
多么俊俏多么软。
哈哈!女儿要瘦的娇,你就要肥的俏,
女儿要肥的俏,你就要瘦的娇,
你到底怎么样的选,又怎么样的挑?
我也不爱瘦,我也不爱肥,
我要爱一位,像你这样美,
不瘦也不肥,百年成匹配。
桃啊桃花江是美人窝,
你也不爱他人就只爱我。
好啊,桃花江是美人窝,
因为你比旁人美得多。
——黎锦晖《桃花江》(黎锦晖曲。两段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