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明哲:为什么要选择战争题材就是因为在战争中人性的呈现,人的那种复杂性丰富性恰恰就会在战争这样一个背景底下——人类社会的极端情景里面得到最充分的呈现,这也符合我的戏剧要去塑造人的理念。我们从必须通过感性的形象塑造,使得我们对战争本质有自己的认识,而更加艺术化、个性化地去呈现她,就越来越接近人灵魂深处的一种拷问,这种拷问在战争的题材里面比在和平的题材里面更具备力量和戏剧所强调的情境。特别尖锐复杂且严酷的规定情境里面,人性的东西又会得到更彻底、更鲜明的呈现。对于人性中美与丑的开掘、对于人类优长和缺陷的关注,就是选择三个战争剧的目的。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演出的时候,最重要的主题就是去除战争、呼唤和平,我们去探索人,成熟自己、健全自己的时候,为了未来的和平培养了这样一种情怀和意识,同样也是在保卫和平。
李春喜:评论界有这样的说法,《死无葬身之地》是对人性的拷问,《纪念碑》是对人性的悲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是对生命的讴歌。《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那种盎然的诗意、强烈的抒情与《死无葬身之地》冰冷的铁板下流的浓浓的鲜血给人们的审美感受是绝然不一的,能否谈谈这三部戏演出样式和表现手法上的不同。
查明哲:《纪念碑》提出了一个“原谅”的主题——这个世界、这个人类社会,“原谅”的主题应该怎样界定。我们原来讲到“复仇”会非常的慷慨激昂,复仇的快感是有的,而且人们也是需要复仇的,但是当我们在往前进步的时候,我们也会思考如果光是复仇的话,我们的世界将会怎样?无法原谅、无法相互原谅、无法真正原谅的根本原因在哪里?当这位母亲在坚持她的爱,将这个爱张扬到最高的时候,恰恰就是在用爱杀人。通过思辨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如何的需要原谅、需要和平。我们得出的主题就是:“人类牙眼相还冤冤相报似的惩治复仇,造成了仇恨的循环、暴力的循环、流血的循环、杀戮的循环,在这个古老凶险的循环当中,人的价值、人性一再失落。”这几部作品同样是战争题材,在艺术处理上把握是不同的,“战争三部曲”是通过不同民族的、不同国家的、不同文化的、不同意识形态背景的角度,以求更全面更立体地去感受战争、去思考战争。
我们在导演创作的过程中仍然遵循一个环节,就是要寻找形象总则,整体演出的一个综合的形象总则,这是思想的象征化的表现,人物的性格、戏剧冲突的性质、舞台上可能出现的气氛和节奏感都会有一个很诗意的概括。《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就选择了前苏联一位战争诗人的一句诗:“草莓正在布雷的原野上开花。”生命自然的成长与毁灭性悲剧性的凶险构成了冲突,但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面,美好的东西一样要绽放,草莓的开放也正是体现了生命的本质精神。
李春喜:整个舞台上出现了巨大的白桦林,通过不停的变形,产生不同的表演空间并用十几首俄罗斯民歌贯穿,在处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时,你用了大量的舞台力量去描绘美,歌颂美,甚至美到极致。
查明哲:是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营造出这样一个原野,为了去衬托小草莓那样一种生命的态度,对草莓的那种顽强的、明亮的、壮美的生命的联想使得戏剧的冲突、节奏、严酷性在舞台上体现出了诗意的风格。《纪念碑》的形象总则是“在人性荒原上的跋涉”——那种灵魂血肉的跋涉,生命情感的跋涉。主体的形象就是被烧焦的一片废墟,废墟曾经是过去,但也连接着将来,两个战争的受害者灵魂深处激烈的绞杀和撞击,那种绵长的矛盾冲突,饱含对人性废墟的解读,人性废墟上的跋涉和荒原上的跋涉就是舞台气氛的气质。主题歌选择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一首反战歌曲,也很好地说明了这个戏:“鲜花在哪里?鲜花在姑娘的怀抱里;姑娘在哪里?姑娘在小伙子的怀抱里;小伙子在哪里?小伙子在那战场上;战场在哪里?战场在坟墓中;坟墓在哪里?坟墓在鲜花的怀抱里。”
《死无葬身之地》的形象总则是“悬虚上,一群生灵在腥风血雨中,向着千仞绝顶攀爬,朝向万丈深渊跳跃。”在其中感受到人性的复杂和生存的艰难,正如西西弗斯推石,永无止境、循环反复,这就是人,就是人生,故事就是呈现人的伟大。
李春喜:你对戏剧人学精神的坚守,常常选择战争这样一个题材来呈现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在“战争三部曲”里你展示了战争的残酷性,同时也在展现战争中人性的扭曲变形和无奈,也正因这样,你获得了“残酷戏剧导演”这样一个名头,虽说你和国外的残酷戏剧流派没有任何的关系,但也不失为一种解读你的戏剧的方式。但后来你排了一个前苏联80年代颇有争议的作品《青春禁忌游戏》,这是你的残酷戏剧在题材上的一个突破,作品所展示的人性的复杂性、人性的扭曲、人性的残缺残酷不亚于在战争题材中的呈现。一位学者认为你在这个过程当中,不要定位于残酷,要有大的包容量;另一位学者则认为,对于你而言,如果离开了战争,离开了残酷,那么就会没落。你自己是如何理解残酷的?
查明哲:残酷戏剧的确是法国的一个戏剧流派,他们的精神就是在剧场内同观众交流时,表现一定要强悍激烈,要在现场造成对观众的麻木心灵的一种惊醒和巨大的震撼,让观众在这样的情景里面去领略戏剧。我的老师曾经说过:“所谓的残酷并不在于在舞台上呈现了多少血淋淋的场面,而在于用犀利的目光洞察出被扭曲的真与善,在展示善良真诚、渴望光明、战胜黑暗、美战胜丑事件时,心里充满了对人民的爱。”黄维钧也说:“与其说查明哲残酷,不如说他敢于直面生活,敢于揭示战争的本质,决不回避生活中的丑恶,他无情地逼视人内心的隐秘,毫不手软地剖析人性的善恶。观众在看到他如此无情地对待生活,于是就想到自己的生活;看他如此无情地逼视人的心灵,自己也仿佛被逼视,所以他就残酷了。”这基本上说出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所选择的这些戏,对于人性的刻画更重视,人性中好的坏的,我都愿意深刻地去触及,《青春禁忌游戏》虽不是战争题材,但并没有丝毫减弱了残酷性。
李春喜:《青春禁忌游戏》讲的是四个学生拿着鲜花和蛋糕去给一位女教师过生日,这是因为这位老师掌管着放考卷柜子的钥匙,他们希望拿到这把钥匙修改分数,在这个过程当中,这些孩子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最后他们中的一个男同学要当着老师的面强奸女同学,想用这个行动彻底地击垮这个老师。最后,老师交出了钥匙。
查明哲:最终学生内部也分化了,没有拿到钥匙,但老师自杀了。这部作品的内容就触及到了社会上的一些病痛点,在前苏联一出来就被禁演,就是因为这部戏非常深刻地触及了前苏联当时的社会问题。戏讲起来是青少年题材,其实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触及了这个社会最基本的一对矛盾: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丢掉最宝贵的得到最重要的就是法则。我所选的这个剧目就是触及到了社会的病痛点和人性中已经坏死的地方:因为善给我们带来的利益太少,所以我们要恶。思想里面、灵魂里面复杂的甚至无法解决的问题都在戏里面呈现,这种真实这种真相会让我们感到心悸、害怕、战栗。真实真相常常是残酷的,残酷性恰恰就是把这个真相揭示出来,把真实揭示出来。在这个世界上,有形的战争都是无形战争的派生物,灵魂的情感的、思想的无形战争、情感的流血、灵魂的流血将在我的作品中不断出现,我要将残酷进行彻底!我们生活中掩饰的东西太多,在舞台上,在人与人灵魂交流的场所还看不到真相的话,说“剧院是教堂”就是一句废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