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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三位女性词人文化心态新论 —宋词所表现的女性观念之历史文
来源:  作者:沈家庄  点击:次  时间:2001-08-20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内容提要】
   魏夫人的词作虽大都语言清雅秀媚,但有时也用俗语俚辞,真率直朴,天然本色,带有鲜明的民歌风调,反映出宋词庶民文化的显著特色。朱淑真是一位有独立人格意识和反常思维习惯的、很有艺术天赋的女性,在北宋历时近百年的思想解放和人性觉悟的文学新潮后出生并成长起来的她,敢于用许多士大夫都不敢用的词来表现个人的“私情”,证明其新文化人身份和反礼教的叛逆女性的形象。李清照是宋型文化的标准产儿;是中唐到北宋文化转型的新文化观念、新价值思维所孕育的一位新型女性的代表。她在其词作中所表现的对生命激情的体验中,升华了自己对丈夫的爱,也升华了内心世界的审美的人生。

【关键词】 魏夫人 朱淑真 李清照 女性词 新文化观念

正象宋词代表着宋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一样,能代表宋代女子文学最高成就者也是女性所写的词。据不完全统计,《全宋词》收女词人八十五人,词近二百首(包括断句),另宋人话本小说中人物能词者有十八位女性,总数超过一百人,还未包括无名氏中的女性词人。这个数目,在历代女性作家中数目也是可观的。宋代女子词人有女官昭仪、宫女、品官夫人、士大夫妻妾、驿卒樵夫的女儿、僧尼、妓女等:几乎囊括社会各阶层女性。本文要论及的是宋代公认的成就较突出的三位女性词人:曾布妻魏夫人、李清照和断肠词人朱淑真。

魏夫人,襄阳(今湖北襄樊)人,北宋学者魏泰姐。封鲁国夫人。《全宋词》存词十四首。其中《临江仙》( “庭院深深” )一首赵万里考为李清照词,可从。较可靠的十三首,几乎全是伤别念远之什。有一首《菩萨蛮》可能作于词人青少年未嫁时,词云:

红楼斜倚连溪曲。楼前溪水凝寒玉。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    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波上暝烟低,菱歌月下归。

虽是写景为主,但下片由木兰船中的“少年”转而写娇欲语的“荷花”,给读者以意识流动的启发,诗思遂入溟蒙之中:仿佛“少年”载“荷花”女甜笑着双双驶人鸳鸯浦中,直到暮霭低垂,明月东上,二人才唱着菱歌缓缓而归。这首词写凭红楼远眺溪浦,由船中少年触动的迷幻遐想。天真烂漫,清艳韶秀,表达了少女青春萌动的喜悦和期待,颇富女性魅力。其《好事近》(“雨后晓寒”)一词,从“不堪西望去程赊”一语推测,很可能是与曾布东向汴京,离开襄阳的父母姊妹而作。哀思婉转,“离肠万回”,代表了其词的主要风格。另外十首,全为伤离念远之作。因为曾布是熙宁新政的直接参与者,新旧党争中几入几出,历尽远谪迁徙之苦。魏夫人则随着丈夫宦途沉浮而频繁地别离又重逢。故生离死别的愁苦,一直折磨着心性敏感的女词人。如《阮郎归》:

夕阳楼外落花飞。晴空碧四垂。去帆回首已天涯。孤烟卷翠微。    楼上客,鬓成丝。归来未有期。断魂不忍下危梯。桐阴月影移。

有时词人对世事的翻复,发出无可奈何的感叹: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无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以花之“昨日”“笑”与“今朝”“落”的对比,形象地表述了新旧党争中士大夫命运的瞬息变故,也概括了自然与社会人生风云万变的本质。从一位冷静的女性旁观者心中流出,其直觉的深度,超出士大夫万千言语。跟宋代的女词人一样,魏夫人的词,也是纯女性的。虽大都语言清雅秀媚,但有时也用俗语俚辞,真率直朴,天然本色。如《江城子》:

  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陡觉缕衣宽。门外红梅将谢也,谁信道,不曾看。    晓妆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栏。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


又如《系裙腰》:


  灯花耿耿漏迟迟。人别后、夜凉时。西风潇洒梦初回。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    锦屏绣幌与秋期。肠欲断、泪偷垂。月明还到小窗前。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

像这类作品,带有鲜明的民歌风调,也反映出宋词庶民文化的显著特色。它是口语化的,也是世俗化的。这种口语而世俗的味道,使人感觉到了词之本色的原汁原味儿。魏夫人和李清照、朱淑真词的情调、风格,甚至命意构思均有某些相似或相近处,人们也往往把她们相提并论。当然,正如陈廷焯所谓“宋妇人能诗词者不少,易安为冠,次则朱淑真,次则魏夫人”,三人之间还是有高下之分的。不过陈氏还是看到了魏夫人的独特之处,他说:“魏夫人词笔,颇有超迈处,虽非易安之敌,然亦未易才也。”①宋王灼《碧鸡漫志》卷四录魏夫人《虞美人草行》诗咏霸王别姬云:“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剑光飞,青血化为原上草。芳菲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敛眉。”“当时遗事久成空,慷慨尊前为谁舞?”奔放激越,发扬踔厉,亦当属“超迈”沉雄之作。当然,此诗自是诗家本色,与其词的风调还是有别的。黄升(玉林)云:“魏夫人、李易安使在衣冠之列,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徒擅名闺阁也。”2代表了世人的评价。

朱淑真及其《断肠词》,在中国古代文坛成为扑朔凄艳的谜。清人沈雄《古今词话》据《女红志余》曰:“钱塘朱淑真自以所适非偶,词多幽怨。每到春时下帏趺坐。人询之,则云:我不忍见春光也。宛陵魏端礼为辑其词曰《断肠集》。”3明毛晋《<断肠词>跋》云:“淑真诗集脍炙海内久矣。其诗余仅见二阕于《草堂》集,又见一阕于十大曲中,何落之如晨星也。既获《断肠词》一卷,凡十有六调,幸睹全豹矣。先辈拈出元夕诗词(按:即欧阳修《生查子·元夕》),以为白璧微瑕,惜哉。”4毛晋辑得的《断肠词》一卷,《四库全书总目》谓“为洪武间(1368-1393)钞本,乃与《漱玉词》并刊。然其词止二十七阕,则亦必非原本矣。”5 “原本”究竟如何,已不得而知。清许玉瑑为况周颐《校补<断肠词>》作序,云:“《断肠词》就《纪略》(按:即洪武钞本《断肠集》前之《纪略》)所著,原有十卷。至陈振孙《书录解题》,仅存一卷。”6是知南宋后期《断肠词》即是洪武钞本的规模。与魏端礼(仲恭)所谓“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7的事实相合。况周颐校补《断肠词》,对朱淑真生平大略亦作考辨云:淑真自号幽栖居士,钱塘人。或曰海宁人,文公侄女,居宝康巷。或曰钱塘下里人,世居桃村。幼警慧,善读书。文章幽绝,工绘事。父官浙西。绍定三年(1230)二月,淑真作璇玑图记,有云: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虽重购不惜也。其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诸胜。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赵、荆、楚间。与曾布妻魏氏为词友,尝会魏席上,赋“小鬟妙舞”,以“飞雪满群山”为韵,作五绝句。又宴谢夫人堂有诗,今并载集中。淑真生平大略如此……淑真之诗,其词婉而意苦,委曲而难明。当时事迹,别无记载可考。以意揣之,或者其夫远宦,淑真未必皆从。容有窦滔阳台之事,未可知也。它如思亲、感旧之什,意各有指。断肠之名,尤为非是……8 蕙风所考亦有明显紕漏,如他说淑真绍定三年作璇玑图记,又谓“与曾布妻魏氏为 “词友”,魏乃生活于北宋熙宁、元丰、元祐间,至多高宗绍兴年间在世。或者“绍兴”误作“绍定”,则可通。至于“断肠”名集,《女红志余》说得分明:“宛陵魏端礼为辑其词曰《断肠集》”,并非淑真自名集者,或蕙风未见《女红志余》,或误读《志余》文本。然而,蕙风所考淑真为“钱塘下里人,世居桃村”的籍里以及“父官浙西”的家世与“夫家”“官江南者”,学者一般从其说,笔者亦以为是。

蕙风以为“其夫远宦,淑真未必皆从”,遂有“阳台之事”的推测虽符合淑真诗词所隐之幽情的逻辑。但香港学者黄嫣梨《朱淑真研究》(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8月版)却认为:淑真少女时在母家认识一位才华卓越的年青人,相互爱慕。但父母为之选择俗吏为夫婿,二十岁左右成婚。丈夫携妾远宦,淑真与情人相会。这种婚外恋情从二十到三十岁左右,与情人的关系维持到四十岁左右。黄氏这个推断乃据况蕙风之说并结合朱淑真诗词隐情对文本所作的文化——心理解读。从淑真词中,委实可以寻到有关的蛛丝马迹。如《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另本作“随群暂遣愁怀”,疑为后人窜改)。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细品词意,应是词人记少女时与母家一群远房亲属或邻里友好的郊游。在人群中有她爱慕的少年,与他的相处使词人忘掉了闲愁,而且无顾忌地在稠人广众中向他耍娇。回家后还不好意思照镜梳妆,怕看到自己那因青春激动而羞红的面容。朱淑真是位心性锐敏的人;以她多才多艺的天赋,故又特别地执著于审美的人生。从她诗词中可以发现,她对自然美的扑捉剔透传神,对境界美的构建幽深静雅,对人情美的表现细腻纯清,对语言美的选择趋向天然本色。其词表情达意很富个性。如写在其三十岁生日的《清平乐》云: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属咐:来年早到梅梢。

自叹“风光紧急”,却刚到三月又盼“来年”寄我江南梅萼。词人就是如此匆忙地追逐着生命,仿佛有万千期待,又仿佛心无所系。她就是这样茫然地冀盼着、等待着,又好象什么也不可能得到。你听:

黄鸟嘤嘤,晓来却听丁丁木。芳心已逐。泪眼倾珠斛。    见自无心,更调离情曲,鸳帏独。休望穷目。回首溪山绿。

                                ——《点绎唇》

此类作品与历来伤别念远的诗词大异其趣。其主旨为何,谁也难以确定,正是这种不确定的模糊,折射出作者内心意象的朦胧与凄迷——她本人也说不出所以然。人们只知道她有许多泪,有许多愁,有无穷思念,无穷苦闷,无穷的对“前欢”的追忆: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一一《江城子》

尾句让人领悟:朱淑真日思夜梦的,只可能是她曾经“欢爱”过,但终未能成眷属的情人。从朱淑真词中我们可以读出她是一位为了爱情而敢于舍弃一切,甚至生命的“性情中”人。“不忍见春光”的行为及表白,‘凸现了她的这一个性气质。春光是那么美好、温暖、春光给人类带来生机、带来色彩、带来欢笑、带来希望。朱淑真本人也曾唱道:“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花初试薄罗轻。”(《浣溪沙》)对春天的到来充满欢欣,但他之所以“不忍见”,是欲通过这反常的举动来抗议社会旧势力对美好如春光的人类天性的压抑和摧残。她这种将春色拒之于帘外的举动是很顽强的:“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生查子》)“好是风和日暖。输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谒金门》)她的心地是善良的,由于同情牵牛织女的“离肠恨泪”,于是幻想着如何能将他们一年一度的相见,改为“暮暮与朝朝”相处(《鹊桥仙)。

朱淑真是有反叛个性的知识女性,她鄙弃惯常思维定势而好作反常思维。如《忆秦娥·正月初六日夜月》: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宋词咏元宵之作在节序词中占了很大数量比,却未见过咏初六的月亮者,而且词人宣称“元宵三五,不如初六”,一般人是无法接受的。正由于社会既造就了她,又不能接受她,于是她悄悄地走了,正如她悄悄地来,她悄悄告别了这个曾使她激动过、幸福过、沉醉过,又使她伤心过、痛苦过,最后令她绝望的世界。朱淑真悲惨地死去,她的死,也是一个谜。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死于非命的,且无葬身之地。魏仲恭的《断肠诗集序》所谓“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呜呼!冤哉!予是以叹息之不足,援笔而书之。聊以慰其芳魂于九泉寂寞之滨,未为不遇也。”9朱淑真如何而死,难以推测,但其死后尸体连同诗词一并被焚,应是事实。其死因则大概与婚外恋情事发有关,究竟属自杀抑或由宗族家法制裁,只有待考了。朱淑真的死,令人联想到元好问写于泰和年间的《迈陂塘》“雁邱词’’和“双头莲”。“雁邱词”序谓词人“道逢捕雁者”说获一雁杀之,另一脱网者悲鸣,不忍去,“竞自投地而死”,词人于是买下那只自杀的雁,为它安葬。词开首写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作者借雁之“为情而死”展开联想,生发议论,以“就中更有痴儿女”,点明其对人世间真情的关怀和重视。这首词给人的最大启示在于:禽鸟尚有为伴侣而死的真情,何况人乎!言此意彼,将人之情爱的人道关怀提升到一个普遍真理的价值境界,时代性地表现了社会人心对“情”的崇高价值之肯定。“双头莲’’则记录了泰和年间一对“民家小儿女”,“以私情不遂赴水者”,亦是站在人道的立场,对这对殉情的青年倾注深切沉痛的哀悼与同情。词序特别强调在这对青年赴水自杀的荷塘,这一年开出的荷花“无不并蒂者”,于是词人问道:“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是呵,连上天都已经同意了他们并蒂同心,为什么不让他们白头偕老呢!这两首词,呼唤出人间的情爱需要承认、人性需要关怀的民众心声。元好问的这个思想观念,是中唐以来文化转型所带来的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交流互动,引起士大夫关于人性、人生价值、个体独立人格价值及爱情价值观念发生根本性改变的必然反映。朱淑真生活的年代比元好问稍早,朱淑真对初始恋人一往情深,最后也为此献出生命——她的作品和她的举动,亦是其作为一位新文化人的这种新情爱观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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