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采莲”题材起源于汉乐府《江南》。到了南朝,“采莲”就已经演变为由“窈窕佳人”演唱表演的暗示或直接表达男女情爱的歌舞曲。而后,“采莲”舞曲流行于宫廷及其它享乐场所。唐宋诗词中的“采莲”描写,大多数都是骚人墨客在欣赏妙龄少女歌舞时的创作。唐宋时期“采莲”舞曲的表演者大都是歌妓。唐宋诗词借用“采莲”类题材所要表达的大都是男女情爱。
【关键词】 采莲 歌舞曲 艳情
翻阅唐宋诗词,经常可以看见“采莲”场面的描写,名篇佳句叠出。如“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李白《采莲曲》) ;“玉溆花红发,金塘水碧流。相逢畏相失,并著采莲舟” (崔国辅《采莲曲》) ;“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王维《莲花坞》) ;“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孙光宪《采莲》) ;“十里寒塘初过雨,采莲舟上谁家女?秋水接云迷远树。天光暮,船头忘了回家路” (丁羲叟《渔家傲》) 。关于这类以“采莲”为题材的诗词的读解,专家学者的典型观点是这样的:“描绘江南地区的水国风光,采莲女的生活情态和相思离别之情。” ① “多描写江南一带水国风光,采莲女娃劳动生活情态,以及她们对纯洁爱情的追求等。” ② 基调确定以后,诸多鉴赏文章,便依照这样的思路展开,讨论作品是如何展现江南水乡风光的,如何描摹女子采莲劳动时活泼爽朗、淳朴天真的,以及她们对理想爱情是如何浪漫追求的。甚至将她们与诗词中“传统的矜持忧郁的女性形象”相比较,肯定了水乡劳动妇女的健康生活情调。
近年来阅读这类题材的诗词,疑惑越来越多。这些诗词中所描写的女主人公确实是江南水乡的采莲劳动女子吗?诗词中出现的场景多数是真实的采莲劳动场面描写吗?为什么采莲劳动总是与爱情的追求联系在一起?于是,便对“采莲”的题材做了一番杂考,才发现以往的阅读诸多对作品的误解,非常需要对此做一些正本清源的工作。
一 汉魏六朝“采莲”歌舞曲的起源与演变
“采莲”题材最早来自汉乐府民歌《江南》,诗云: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民歌始见《宋书·乐志》,郭茂倩《乐府诗集》收入《相和歌辞·相和曲》。《江南》诗意,大致有四种解释:一、《乐府解题》说:“《江南》古辞,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 ③ 后人多从其说。二、张琦则认为这首民歌有政治寓意,说:“荡而无节,‘宛丘’、‘东门’之旨也。” ④ 陈沆《诗比兴笺》卷一同其说。三、今人或认为《江南》“最主要的内容:即歌唱劳动。这是一首歌唱江南人采莲时欢乐情景的民歌”⑤ 。四、闻一多先生别有新解,他认为《江南》中“‘莲’谐‘怜’声,这也是隐语的一种,这里是用鱼喻男,莲喻女,说鱼与莲戏,实等于说男与女戏” ⑥。所戏之内容,或直接认为这是与人类生殖的性活动相关,《江南》“固然可以被男女青年嬉戏地唱于采莲劳动中,但它更有可能用于类似生殖崇拜的祀神活动中,也有可能用于婚礼的歌舞中” ⑦。即,《江南》是一首情歌。
《江南》所歌咏的,即使与采莲劳动相关,但更加侧重的也是男女嬉戏调情的场面,其中所隐隐表达的男女情爱,经专家学者阐述,已经被学界普遍接受。其实,南朝诗人都是将汉乐府《江南》作为情歌来阅读,他们的模仿创作,也是在描写隐约朦胧的男女情爱。沈约所作的《江南》,香艳芬芳,诗云:“棹歌发江潭,采莲渡湘南,宜须闲隐处,舟浦予自谙。罗衣织成带,堕马碧玉簪。但令舟楫渡,宁计路嵌嵌。”歌中隐隐所述的就是男女对情爱的追求。南朝民歌《西洲曲》,其中则有一段以“采莲”为喻,写对心爱男子的思念之情:“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这里的“采莲”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莲子”也是一种喻象,通篇写男女情爱。至于南朝民歌中虽不写“采莲”但以“莲”喻男女情爱的诗歌更是俯拾皆是,仅以《乐府诗集》卷四十六收录的八十九首《读曲歌》为例,就有“千叶红芙蕖,照灼绿水边。余花任郎摘,慎莫罢侬莲”;“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枝藕”;“所欢子,莲从胸上度,刺忆庭欲死”;“作生隐藕叶,莲侬在何处”;“娇笑来向侬,一抱不能已。湖燥芙蓉萎,莲汝藕欲死”;“芙蓉腹里萎,莲汝从心起”;“种莲长江边,藕生黄蘖浦。必得莲子时,流离经辛苦”;“芙蓉万重生,莲子信重杳”;“紫草生湖边,误落芙蓉里。色分都未获,空中染莲子”;“杀荷不断藕,莲心已复生”;“行膝点芙蓉,深莲非骨念”,等等。南朝文人之篇什,皆以“莲”喻男女情爱,《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录甚多,不赘。
回头来看古代“采莲”歌舞形式的发展演变,也能充分证实汉乐府《江南》主要是一首情歌。《江南》属“相和曲”,本来就具有一定的表演形式。大约是前三句为一人独唱,后四句为众人合唱。或曰:“前三句当系唱词,后四句当系和词。和词可能是按东西南北四个不同的方位,由四个人轮唱,所以不用押韵。” ⑧最先制作《采莲曲》的是南朝梁武帝萧衍。《乐府诗集》卷五十转引《古今乐录》说:“梁天监十一年(512)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一曰《江南弄》,二曰《龙笛曲》,三曰《采莲曲》,四曰《凤笛曲》,五曰《采菱曲》,六曰《游女曲》,七曰《朝云曲》。”《乐府诗集》卷二十六《江南》题解说:“梁武帝作《江南弄》以代西曲,有《采莲》、《采菱》,盖出于此。”梁武帝所作的《采莲曲》说:“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为君侬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莲曲。”《乐府诗集》卷五十又转引《古今乐录》说:“《采莲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武帝之作,有两点非常明确:其一,《江南》如果与采莲劳动还有所联系的话,梁武帝的《采莲曲》已经完全是宫廷的歌舞“游戏”⑨ ;其二,《江南》的歌舞者如果并不确定的话,梁武帝的《采莲曲》已经固定为“窈窕佳人”所表演。至此,“采莲”就不再是一种真实的劳动场面,而是一种宫廷娱乐的歌舞表演形式。
武帝作曲,追求声与色的享受。他正是对《江南》中借“采莲”来隐喻男女情爱追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才将其发展成宫廷娱乐的歌舞曲。采莲时女子动作的轻盈优美和采莲场景布置中的人与花辉映,酿造了香艳的氛围。所以,“采莲”情景适宜被改造成宫廷娱乐舞曲。梁武帝所作的一组《江南弄》七曲,篇篇与色情相关,体现了当时宫廷的审美趣味。梁元帝萧绎所作的《采莲曲》,就点明曲中的情爱蕴意,诗云:“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而后,《采莲曲》在梁朝宫廷流行。梁简文帝(昭明太子)所作云:“桂楫兰桡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莲疏藕折香风起。香风起,白日低。采莲曲,使君迷。”这种歌舞形式,背景布置得如同江南水乡,有“桂楫兰桡浮碧水”,“香风”环绕。这“香风”是歌舞者“窈窕佳人”的体香或化妆品的香味,在观赏者的幻嗅觉中转变为荷花的芳香。歌舞过程中,“窈窕佳人”与布置的莲花相互映衬,便有了“江花玉面两相似”的艳美效果。歌舞至“莲疏藕折”的时候,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忧伤,为歌舞曲以及歌舞者平添一份哀婉的诱人色彩。“采莲曲,使君迷”,则写出宫廷上层对这种新的歌舞曲的醉心迷恋。梁武帝与简文帝上述的两首以七言为主的《采莲曲》,歌舞形式都比较简单。简文帝又作《采莲赋》,对《采莲曲》歌舞形式有较为详尽地描述,赋云:
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花兮丹复红。卧莲叶而覆水,乱高房而出丛。楚王暇日之欢,丽人妖艳之质。且弃垂钓之鱼,未论芳萍之实。唯欲回渡轻船,共采新莲。傍斜山而屡转,乘横流而不前。于是素腕举,红袖长,回巧笑,堕明。荷稠刺密,亟牵衣而绾裳;人喧水溅,惜亏朱而坏妆。物色虽晚,徘徊未反。畏风多而榜危,惊舟移而花远。歌曰: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叶滑不留,心忙无假薰。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⑩
首四句描写歌舞环境。在江南水乡风光背景的布置中,有丹红的“荷花”、覆水的“卧莲”、出丛的“高房”等。“楚王”两句,写宫廷艳游之乐,这正是帝王欣赏“采莲”歌舞所企求获得的身心愉悦。“且弃”以下,都是写宫女载歌载舞表演“采莲”的具体过程和聆听佳人歌唱的音乐效果。结尾的“歌曰”,是表演者所演唱的《采莲曲》的具体歌词。所以,《乐府诗集》卷五十收入此曲。在这首《采莲曲》之前,《乐府诗集》还收录简文帝的另一首五言《采莲曲》,诗云: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风起湖难渡,莲多摘未稀。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诗中所述,同样既是歌曲所唱的内容,也是载歌载舞的形式。宫女在演唱之际,伴以相应的“采撷”、“棹动”、“船移”、“绕腕”等舞蹈动作,艳丽迷人。其中,以“丝”谐音相思之“思”,为用“采莲”的方式表达情爱更多了一种隐喻手法。
梁元帝萧绎也有《采莲赋》,所使用的华丽语辞、所构筑的香艳氛围,都与简文帝所作近似,赋末所歌的《采莲曲》,已见上文所引。
宫廷流行的《采莲曲》,逐渐为梁朝达官贵族所喜欢,他们让自家歌妓学习《采莲曲》,在家中歌舞娱乐,并且有了相当的创新。《梁书》卷三十九《羊侃传》载:“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采莲》、《棹歌》两曲,甚有新致。姬妾侍列,穷极奢靡。有弹筝人陆太喜,著鹿角爪长七寸。舞人张净琬,腰围一尺六寸,时人咸推能掌中舞。”羊侃“自造”的《采莲》,当与宫廷《采莲曲》有渊源关系。唐诗人温庭筠有《张静婉采莲曲》咏其事,序曰:“静婉,羊侃妓也,其容绝世。侃自为《采莲》二曲,今乐府所存失其故意,因歌以俟采诗者。”诗中所述,一是张静婉的服饰、妆饰、容颜之美艳和歌舞环境之富丽,二是张静婉舞姿之轻盈美妙绝世,三是《采莲曲》中所蕴涵的缠绵悱恻的男女恋情。南朝“采莲”歌舞的形式与内容,温庭筠诗有很好的全面表现。
二 唐宋以来“采莲”歌舞曲的发展
入唐,《采莲曲》广为流传。包何描述宫廷“采莲”歌舞曲说:“更对乐悬张宴处,歌工欲奏采莲声。” (《阙下芙蓉》) 独孤及写一般应酬宴饮上的歌舞见闻说:“木兰为樽酒为杯,江南急管卢女弦。齐童如花解郢曲,起舞激楚歌《采莲》。” (《东平蓬莱驿夜宴平卢杨判官醉后赠别姚太守置酒留宴》) 文人乐府诗中多有拟作,如王勃、李白、张籍、崔国辅、戎昱、鲍溶等等皆有佳作 11 。隋唐以来,燕乐渐兴。这种以外来音乐为主体的新的音乐体系,吸收了大量中原旧乐,《采莲》乐曲也融入其中。至宋,采莲曲进一步发展成为宫廷大型歌舞曲。《宋史》卷一百四十二载:其时宫廷“所奏凡十八调、四十大曲:……九曰双调,其曲三,曰《降圣乐》、《新水调》、《采莲》”。与歌曲配合,是大型的宫廷舞蹈队,而且完全由“窈窕佳人”组成。《宋史》卷一百四十二载:宫廷队舞中有“女弟子队一百五十三人:……六曰采莲队,衣红罗生色绰子,系晕裙,戴云鬟髻,乘彩船,执莲花”。这里的“乘彩船,执莲花”,当然是舞蹈表演时的一种布景与道具。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十《官本杂居段数》载有《唐辅采莲》、《双哮采莲》、《病和采莲》等诸多歌舞曲名目,可见当时“采莲”歌舞已经有了繁杂的发展变化。
关于宋代宫廷大型“采莲”歌舞的演唱过程,南宋宰相史浩有作品《采莲舞》流传至今,在每一首歌词之前,都有对歌舞表演的简单叙述,摘引开篇章节如下:
五人一字对厅立,竹竿子勾念:伏以浓阴缓辔,化国之日舒以长;清奏当筵,治世之音安以乐。霞舒绛彩,玉照铅华。玲珑环佩之声,绰约神仙之伍。朝回金阙,宴集瑶池。将陈倚棹之歌,式侑回风之舞。宜邀胜伴,用合仙音。女伴相将,采莲入队。
勾念了,后行吹《双头莲令》,舞上,分作五方。竹竿子又勾念:伏以波涵碧玉,摇万顷之寒光;风动青萍,听数声之幽韵。芝华杂遝,羽幰飘摇。疑紫府之群英,集绮筵之雅宴。更凭乐部,齐迓来音。勾念了,后行吹《采莲令》,舞转作一直了,众唱《采莲令》:
练光浮,烟敛澄波渺。燕脂湿、靓妆初了。绿云伞上露滚滚,的□真珠小。笼娇媚、轻盈伫眺。无言不见仙娥,凝望蓬岛。 玉阙匆匆,镇锁佳丽春难老。银潢急、星槎飞到。暂离金砌,为爱此、极目香红绕。倚兰棹。清歌缥缈。隔花初见,楚楚风流年少。
唱了,后行吹《采莲令》,舞分作五方。竹竿子勾念:仗以遏云妙响,初容与于波间;回雪奇容,乍婆娑于泽畔。爱芙蕖之艳冶,有兰芷之芳馨。躞蹀凌波,洛浦未饶于独步;雍容解佩,汉皋谅得以齐驱。宜到阶前,分明只对。
花心出,念:但儿等玉京侍席,久陟仙阶;云路驰骖,乍游尘世。喜圣明之际会,臻夷夏之清宁。聊寻泽国之芳,雅寄丹台之曲。不惭鄙俚,少颂升平。未敢自专,仗候处分。
竹竿子问,念: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花心,答问:旧乐何在?
竹竿子再问,念:一部俨然。花心答,念:再韵前来。
念了,后行吹《采莲曲破》,五人众舞。到入破,先两人舞出,舞到茵上住,当立处讫。又二人舞,又住,当立处。然后花心舞彻。竹竿子念:伏以仙裾摇曳,拥云罗雾之奇;红袖翩翻,极鸾翮凤翰之妙。再呈献瑞,一洗凡容。已奏新词,更留雅咏。
念了,花心念诗:我本靖都侍玉皇,乘云驭鹤到仙乡。轻舠一叶烟波阔,嗜此秋潭万斛香。
念了,后行吹《渔家傲》。花心舞上,折花了,唱《渔家傲》:
蕊沼清冷涓滴水,迢迢烟浪三千里。微孕青房包绣绮。薰风里,幽芳洗尽闲桃李。 羽氅飘萧尘外侣,相呼短棹轻偎倚。一片清歌天际起。声尤美,双双惊起鸳鸯睡。 12
从人数与规模上来说,“采莲”队舞由五人组成,其中一人扮演“花心”为主要演员,此外还有负责对白的“竹竿子”和伴奏者“后行”。从表演的方式上来说,是“女伴相将,采莲入队”,或五人各占一方而共舞,或二人一组起舞,突出“花心”。其人数与表演方式都与上文介绍的汉乐府《江南》一人独唱、四人分别于四方合唱者有近似之处,或许其间有承继关系。“采莲舞”所演奏或演唱的曲调则有《双头莲令》、《采莲令》、《采莲曲破》、《渔家傲》、《画堂春》、《河传》等,分别由“花心”独唱或众人合唱。这是唐宋“采莲”舞曲保存最完整的资料。由于“采莲舞”长期流行于宫廷,已经搀杂了颂圣、吟咏太平一类的内容,这是宋代“采莲”歌舞的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