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论孟郊的诗一共有四则,散见在苏轼的文集与诗集里,三则以诗话的形式出现,一则以诗论的形式出现。具体如下:其一:“孟东野作《闻角》诗云:‘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今夜闻崔诚老弹《晓角》,始觉此诗妙。” (《题孟郊诗》,《苏轼文集》卷六十七) 其二:“元丰四年,与马梦得饮酒黄州东禅。醉后,诵孟东野诗云:‘我亦不笑原宪贫。’不觉失笑。东野何缘笑得原宪?遂书此以赠梦得,只梦得亦未必笑得东野也。” (《书孟东野诗》,《苏轼文集》卷六十七) 其三:“郊寒岛瘦。” (《祭柳子玉文》,《苏轼文集》卷六十三) 其四:“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孤芳擢荒秽,苦语余诗骚。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竟日持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不如且置之,饮我玉色醪。”“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桃弓射鸭罢,独速短蓑舞。不忧踏船翻,踏浪不踏土。吴姬霜雪白,赤脚浣白。嫁与踏浪儿,不识离别苦。歌君江湖曲,感我长羁旅。” (《读孟郊诗二首》,《苏轼诗集》卷十六)
苏轼这四则诗评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尤其是“郊寒岛瘦”之说和其讥孟郊诗为“寒虫号”这两则,引起历代诗论家不同的看法。赞同者谓之精当,如王世贞《艺苑卮言》云:“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此是定论。”又:“孟郊诗最古澹,谓‘有如食彭,竟日嚼空螯’亦实录。”
(《娱书堂诗话》,转引自乾隆五十八年会稽陶篁
村辑《全浙诗话》卷三) 不以为然者谓之太过,如潘德舆云:“郊岛并称,岛非郊匹。人谓寒瘦,郊并不寒也。”( 《养一斋诗话》) 于是有不少论者谓东坡不喜孟郊,如叶矫然《龙性堂诗话》云:“东坡不喜郊诗,比之寒虫号,此语似过。”延君寿《老生常谈》云:“东坡不喜东野诗,其天才雄迈,不能如此之吃苦耳。……”其实这些议论都有一定道理,但都不能完整地理解苏轼对孟郊诗歌的全面认识。而且苏轼对孟郊诗的态度亦远非喜与不喜就能断明的,这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在此,笔者不揣浅陋,就苏轼的四则评论想谈一点自己的看法,就正于诗话研究的行家。
首先要弄清“郊寒岛瘦”中“郊寒”的来历。“郊寒”之语是苏轼的首创,而“郊寒”之意早就有之。早在与孟郊同时的刘叉就在诗歌中写道:“寒酸孟夫子,苦爱老叉诗。生涩有百篇,谓是琼瑶辞。” (《答孟东野》) 到了宋代,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也谈到:“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欧还有诗云:“孟穷苦累累,韩富浩穰穰。穷者啄其精,富者烂文章。……”比苏轼稍年长的刘□(也是苏轼的朋友),有《中山诗话》:“今世传郊集五卷,诗百篇。又有集号咸池者,仅三百篇,其间语句尤多寒涩,疑向五卷是名士所删取者。”与苏轼同时的王令有《还东野诗》:“我生最迟暮,不识东野身。……前日杜子长,借我孟子诗。……童子请我愿去烧,此诗苦涩读不喜。……”故孟诗的苦、寒、涩是很多人的共识,苏轼只是把自己与别人读孟诗的感觉用一个极其生动的“寒”字所提炼。那么,“郊寒岛瘦”的“寒”,苏轼究竟赋予了哪些内涵?笔者认为,此“寒”有指内容中描写的穷促寒苦状,苏诗中谓之“苦语余诗骚”。孟郊因多诉一己之穷苦,人们读其诗犹如“食小鱼”、“煮彭蚏”(彭蚏是最小的蟹)。这二者都形象地说明孟诗题材的局促和狭小。孟郊一生生活贫困,诗多啼饥号寒、倾诉穷愁的不平之鸣。其代表作《苦寒吟》可以看作是诗人一生悲凉的形象写照。他有不少名句是咏叹自己的窘困的:“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 (《赠别崔纯亮》) “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秋怀》之二) 怪不得苏轼要称其“寒虫号”了。
其次,“寒”指意境风格的冷涩、荒寞和枯槁,这是美学层面的。《秋怀》之二写深秋之景,触目是凄苦冷涩的意境:“冷露多瘁索,枯风晓吹嘘。”还有如《游石龙涡》:“山下晴皎皎,山中阴泠泠。……泉芳春云碧,松月寒色青。”都使人感到一种清泠之美。孟诗中摄取的意象多为“峭风”、“冷月”、“败草”、“破壁”等凄冷衰败的形象,多予人寒而彻骨的审美感受。故苏轼在《读孟郊诗二首》中有“孤芳擢荒秽”的比喻。此外,“寒”还包括创作上的刻苦琢削,苏轼以“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来描绘孟诗的刻意求工。孟诗中的“棘枝风哭酸,桐叶霜颜高。虫老干铁鸣,兽惊孤玉咆”,多显剔削之痕,具有寒俭的风格。明钟惺、谭元春喜孟郊诗,对“寒”字另有解释:“其云郊寒岛瘦者,高则寒,深则寒也,勿作贫寒一例看。” (《唐诗归》) 此实为偏颇之言,给“寒”以“高”“深”之内涵,有拔高之嫌,恐不符合东坡原意,也不符合孟诗最具个性的特点。
综合以上的分析,苏轼所言“郊寒岛瘦”以及《读孟郊诗二首》的某些句子对孟诗确有贬意。苏轼对孟诗确有不喜的成分,究其原因恐怕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