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逸是北宋中后期词坛上较为重要的婉约派词人,所著《溪堂词》“远规花间,逼近温韦” (薛砺若《宋词通论》) ,雅洁清丽,蕴藉 隽 妙,自成一家,在词史上占有一定的位置。但对他的词作,除了古代词话只言片语的评点,现代学者偶有提及,往往一笔带过,迄今尚无专文进行较为系统深入的研究。本文拟从意象营造的角度,分析谢逸词的艺术表现手法,并顺便探讨婉约词艺术表现上的一些带有共同性的问题。
意象的雅化
《溪堂词》现存作品62首,以女性为内容的情词有35首之多,占其存词的半数以上,这是花间词的影响和婉约词的质性双重作用的结果。但这类词全不涉亵语,不关色情,既不同于五代花间词家,又不同于北宋柳永诸人,不管是写闺中怨女的思情,还是写青楼歌妓的艳情,都显得洁净含蓄,不直不露,给人的美感也较为高雅。
谢逸词情事意象的雅化,首先体现在词中的描写部分。先看一首写怨女思情的《清平乐》:“晓风残角,月里梅花落。宿雨醒时滋味恶,翠被轻寒漠漠。 梦回一点相思,远山暗蹙双眉。不觉肌肤瘦玉,但知带减腰围。”词中的怨女玉肌消瘦,衣带宽松,可见相思之情是何等强烈,但所有人物情事意象,均无低俗之嫌。相类的题材在《花间集》里,表现上就不同了。如薛昭蕴的《小重山》“春到长门”写宫怨,同是表现急切深刻的思念,谢词只用“带减腰围”来表现因相思而憔悴的女子内心的强烈痛苦;薛词却让宫女去“手挼裙带绕阶行”,以显示相思的焦渴难耐,这就未免露骨了。再看谢逸的《踏莎行》,词写“春阴院落”的“垂地重帘”里,相思女子的睡态:“镜约关情,琴心破睡。轻寒漠漠侵鸳被。酒醒霞散脸边红,梦回眉蹙远山翠。”词笔只及于女子的“脸”和“眉”,却用“鸳被”这一意象将人体全部覆盖了。这一雅化的处理手法是很高妙的。周邦彦的《玉团儿》,亦是写女子的睡态:“妍姿艳态腰如束,笑无限桃粗杏俗。玉体横陈,云鬟斜坠,春睡还熟。”由于缺乏对意象的雅化处理,描写过露,有伤大雅。
在回忆少年艳事的词作里,谢逸对意象的雅化,是通过简化情事意象的手法达成的。以他的《青玉案》为例:“蓬窗醉梦惊萧鼓,回首青楼在何处。柳岸风轻吹残暑。菊开青蕊,叶飞红树,江上潇潇雨。”片片飘飞的枫叶,潇潇洒落的秋雨,乃是欢情易逝、旧踪难觅所引起的怅惘愁绪的“客观对应物”。词人此时真是“思往事,愁如织”了。但对于触发愁绪的青楼艳情,却仅以“回首青楼在何处”一语轻轻带过,把本来十分丽的青楼往事全都简化了。词的字面上几乎全是写景,实乃全为言情,词人将怅惘愁绪全部融入这幅“秋江烟雨图”里。读此词时,欣赏如画美景,渐次被个中愁绪浸润濡湿,对词里“回首青楼”的定向性感情抒发,反倒不太注意了。北宋婉约词人的同类之作与此多有不同,如柳永回忆旧情的《慢卷》:“红茵翠被,当时事,一一堪垂泪。怎生得依前,似恁倚香偎暖,抱着日高犹睡。”在柳词里,狭邪旧事的意象重现得十分具体,无怪乎李清照要批评他“词语尘下”了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由此可见,在多写离别相思、饮酒狎妓一类题材的婉约情词创作中,意象的雅化至关紧要,它不仅是一个表现角度和手法问题,它更是关乎词作的思想内容健康与否的重要问题。在北宋词人里,谢逸词意象的雅化是相当彻底的,作为“花间传人”,在这一点上,能迥出一般婉约词人之上,而表现得如此雅洁,是值得肯定和重视的。
意象的虚化
意象的虚化,是谢逸词结句处常用的艺术表现手法。谢词远宗花间,近法二晏,全为令词。明毛晋《跋溪堂词》说,谢词“共六十有三阕,皆小令,轻倩可人”。谢逸在小令词的结句处着意虚化意象,使许多篇章显得含蓄不尽,神韵悠远。
清李渔论词的结句之法时说:“有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 (《窥词管见》) 谢词在结句处虚化意象的手法之一,就是“以淡语收浓词”。《蝶恋花》下片:“拢鬓步摇青玉碾。缺样花枝,叶叶蜂儿颤。独倚阑干凝望远,一川烟草平如剪。”清况周颐说:“词有淡远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为高手。” (《蕙风词话》卷一) 在这里,谢逸只用淡笔绘出“一川烟草平如剪”的眼前景,而不点出“相思”情事,虚化了倚阑凝望的思妇的“心中事”和“意中人”。词人将思妇的思情虚化后,隐入景中,收到了“神致自在言外”的含蓄效果。再如《千秋岁》的下片:“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亦是以淡语收浓词。明王世贞指出结句“一钩新月天如水”,是“淡语之有景者也” (《艺苑 卮 言》) 。“淡”是指对“情”的表现而言,因为在结句里,情事意象已完全虚化,隐入一天如水月华 中去了。
《溪堂词》中写思妇与艳情的词,在结句处使用虚化意象手法的例子很多。如《菩萨蛮》的结句“睡起玉钗横,隔帘闻晓莺”;《西江月》的结句“归来江上数峰青,梅水横斜夜永”;《柳梢青》的结句“无限离情,无穷江水,无边山色”等,均把人物情事意象隐入自然景物意象中去,通过对意象的虚化处理,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绵长的回味余地,从而使整首词“有尽而不尽之意” (清江顺《词学集成·法》)。
再看一首《鹧鸪天》:“桐叶成阴拂画檐,清风凉处卷疏帘。红绡舞袖萦腰柳,碧玉眉心媚脸莲。 愁满眼,水连天。香笺小字倩谁传。梅黄楚岸垂垂雨,草碧吴江淡淡烟。”词写一个柳腰莲脸的舞妓,因思念情人,望着连天春水,恨无人寄信传书。如何了结呢?词人写情事到此而止,宕开一笔,用“楚岸梅雨”与“吴江草烟”两句景语收束作结,从而将人物情事意象加以虚化。楚岸的连绵梅雨与吴江的一川草烟,有力地渲染烘托出了词中人物的“满眼愁情”。宋沈义父《乐府指迷》说:“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说:“情以景幽,单情则露。”以景结情,使词中的情感幽然而深,悠然而远,隽妙无比,收到了最佳的言情效果。翻检北宋婉约词名篇,可以看到,这一结句之法,也是所有取得创作成功的作品所必须采用的有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