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并称为四大诗人,是方回的杰作。在方回《桐江集》、《桐江续集》及《瀛奎律髓》中,类似言论多见,如:“乾淳以来,称尤杨范陆,而萧千岩东夫、姜梅山邦杰、张南湖功父,亦相伯仲。梁溪之槁淡细润,诚斋之飞动驰掷,石湖之典雅标致,放翁之豪荡丰腴,各擅一长。” (《读张功父南湖集》) 又如:“宋中兴以来,言治必曰乾淳,言诗必曰尤杨范陆。其先或曰尤、萧,然千岩早世不显,诗刻留湘中,传者少。尤杨范陆特擅名天下。” (《跋遂初尤先生尚书诗》) “乾淳间诗巨擘称尤杨范陆,谓遂初、诚斋、放翁及公也。” (《瀛奎律髓》卷一范成大《鄂州南楼》) 显然,方回认为四人各标一格,是中兴诗坛当之无愧的大家,作为个人观点,自我作古也无可厚非,但所谓“言诗必曰尤杨范陆”,却未必然。在方回之前,谈论中兴诗格的不少,杨万里尝反复推举“尤萧范陆”,尤袤则称范杨萧陆 (姜夔《白石道人诗集自叙》) ,陆游称王时会(季嘉)“尤喜为诗,与范文穆公及尤延之、杨廷秀倡酬,诸公皆推之” (《渭南文集》卷三七《王季嘉墓志铭》) ,赵蕃称“尤杨两诗翁,间以严州陆” (《乾道稿淳熙稿》卷一《呈尤检正四首》之四) 。可见,在乾淳诗坛上,在以杨万里为中心的唱酬圈中,诗友间一唱三叹,互为推举,皆成时尚。尤袤在其间也有一定影响,但是否当称大家,抑或是杨万里的过誉之辞,已难确定。仅从现存文献来看,尤袤同时之人,除杨万里大肆鼓吹尤诗,至有“谁把尤杨语同日,不教李杜独齐名”的期许之外,很难找到其他人赞许尤诗的例证,更找不到尤杨范陆同时并举的例子,所谓必称尤杨范陆,“必”自何来呢?其后,宋末人列举中兴大家,如林希逸称“我朝诸大家,数律之精……中兴而后,放翁、诚斋两致意焉” (《竹溪□斋十一稿续集》卷一二《方君节诗序》) ,刘克庄云:“南渡诗尤盛于东都……乾淳间则范至能、陆放翁、杨廷秀、萧东夫、张安国一二十公,皆大家数。” (《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七《中兴绝句续选序》) 不列尤袤之名。可见,所谓“中兴四大诗人”之中的“尤大诗人”,宋人未必认同,而为宋人所公认的则是尤袤的博学、收藏、四六文及其人品。关于这点,可从陆游、杨万里、周必大、朱熹、吕祖谦、陆九渊等人的文集,乃至《宋史》、《直斋书录解题》等书中找出无数证据,不必多举,仅其亲友袁说友所撰尤袤祭文,即颇具代表性。祭文云:“公之清节,不以利疚,事或过举,赖以正救。以下劘上,凛然东台,至再至三,抗奏弗回。公之摛文,兼丽典诰,纶掖代言,玉堂敷号。史廷直笔,帝幄横经,黼黻王度,儒臣至荣。群书万卷,山藏海积,公博极之,章句胪析。茧纸旧闻,千载散佚,公爱玩之,宝于金玉。呜呼哀哉!以公之节,足以镇俗;以公之文,足以华国。读书是勤,百氏指南,乐古为富,四海律贪。比正嫉邪,友旧笃亲,皆盛德事,具有典型。”这段话比较客观地总结了尤袤一生功德,赞其名节史笔之高,叹其搜理文物之勤,誉其文而不及其诗,可见四大诗人的桂冠,确有后人附加之嫌。那么,何以八十余年后,方回一语而流芳后世呢?这与《瀛奎律髓》的影响以及尤袤文集的失传不无关系。
关于尤袤文集的流传情况,拙著《尤袤著述考》 (《四川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 一文尝论之,大抵尤袤在世时,尽管刻了不少古书及前辈文集,但却没有刻印自己的集子,《直斋书录解题》所记《梁溪集》五十卷、《宋史》本传所载《遂初 小稿》六十卷,当为稿本或抄本,流传不广,所以我们在宋人文集中找不到阅读、题品尤集的记录。经元人方回题品的尤袤诗集,是现在可以考见的尤集最早刻本,而且在他编选《瀛奎律髓》时即已失传。大约在元明之际,尤集抄本也随即失传,因此在《永乐大典》中难觅尤集踪影。后人所见尤袤诗,除方回所选三十一首之外,其他散见《嘉定赤城志》、《三朝北盟会编》等书中,至清朱彝尊方搜集整理,由尤侗刻为《梁溪遗稿》,此为最早的尤集辑刻本。因此元郑玉、明宋濂、都穆、王等人很可能都未曾读过尤袤文集,他们对尤杨范陆的题品与方回如出一辙,显然沿袭了方回之说。其后清人题品乃至近现代人所编诗选、文学史、辞书等,也都接受了方回的观点,以致“中兴四大诗人”之说,成了研治南宋诗史者很难回避的话题。其实考察一下尤集编刻流传的情况,不难发现:尤袤诗文集存世之时,他的诗名及影响并不大;尤袤诗名盛行之际,也即“中兴四大诗人”说流行之时,正是尤袤文集失传以后的事,这就不免启人疑窦了。
三 《遂初小稿》并非陈起所编
张文又称:“南宋陈起辑录的《两宋名贤小集》中,有《遂初小稿》一卷,收尤袤诗三十八题共四十六首”,“令人奇怪的是,方回所编《瀛奎律髓》,选尤袤五、七言律诗三十一首,全在《两宋名贤小集·遂初小稿》的范围之内。……他编《瀛奎律髓》时,只是从《两宋名贤小集》本《遂初小稿》中尽录其所有三十一首律诗而已。”显然,作者认为《两宋名贤小集》中的《遂初小稿》的编选者为南宋陈起,此观点经《中国文学批评通史》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等书采用,影响不小,因此有必要加以辨析。
现存《遂初小稿》 (以下简称《小稿》) ,载于《两宋名贤小集》卷二二三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下同) 。《两宋名贤小集》旧题宋陈思编,元陈世隆补编,《四库提要》考订其为伪托,且认为“编诗之人虽出赝托,而所编之诗则非赝托 ”(卷一八七) 。结合《小稿》的实际情况来看,《四库提要》这一论断是基本准确的。
《咸淳临安志》卷一七尤袤传谓有《小集》六十卷藏于家,《宋史·尤袤传》则作《小稿》六十卷,是《小稿》虽结集于宋,但陈起《江湖集》是否收有《小稿》,已不得而知,而《两宋名贤小集》中的《小稿》则决非陈起所编。
其一,《两宋名贤小集》前载有魏了翁序(《四库提要》谓为伪撰),而魏了翁曾访锡山尤氏遂初堂,并为尤氏藏书焚于火叹惋不已,所编《文章正宗续集》却未选尤袤诗,他在《答名山张监茶伯酉书》中解释道:“来教所谓赵子直、邱宗卿、尤延之、梁叔子、木允之之类,虽皆可录,然论其世则太近,未有家集之类行于世。今若徒取其传闻者而遂刻之,则万一得之不真,反启争辩之端,适以为文字之累耳。”则魏了翁也未见过尤袤诗集,倘《两宋名贤小集》中的《小稿》曾经了翁寓目,恐不宜出此语。
其二,《小稿》中诗与《瀛奎律髓》相同者凡三十三首,有三十一首《瀛奎律髓》题尤袤作,《送赵成都》二首则题赵蕃作。查《瀛奎律髓》卷二四“送别类”,紧接尤袤《别李德翁》诗后就是赵蕃《送赵成都》二首,显而易见,这不是方回照录了《小稿》中诗,恰恰相反,正是《小稿》据《瀛奎律髓》转录尤袤诗,抄手不慎,以致阑入。何况诗题与诗篇的分合,二者亦不尽相同,倘若是方回尽录《小稿》中律诗,那《青山寺》等诗又何以漏收呢?《小稿》中二首《梅》诗,方回凭什么改题为《梅》、《梅花》,且在《梅》下注明“二首取一”呢?又《送提举杨大监解组西归》一首,《小稿》并未注明原作几首,方回又凭什么注为“三首取一”呢?显然,方回另有所据。检《瀛奎律髓》卷二尤袤《落梅》诗后注云:“第二句未有别本可考。遂初诗,其孙新安半刺藻尝刊行,而焚于兵。予得其家所抄副本,颇有讹缺云。”则方回所据,当为尤氏家传二十卷诗集抄本,“未有别本可考”云云,恰好证明方回未见到诸如《江湖后集》、《两宋名贤小集》中所录的尤袤诗。
其三,《两宋名贤小集》前载有朱彝尊题跋,而朱彝尊《梁溪遗稿序》及尤侗跋中,并未言及《小稿》,则《小稿》之出,似应晚于朱彝尊所辑《梁溪遗稿》 (以下简称《遗稿》) 。
那么,《小稿》源出何处,其真实面目又如何呢?据尤侗《梁溪遗稿跋》称:“今岁(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秀水朱竹垞检讨偶过西堂,追话及此, 自言家有载籍,略见一班。遂归搜箧衍,得古今诗四十七首,杂文二十六首,汇成二卷,手抄示予。予捧持趯跃,如获异宝,其拜赐我友多矣。随命梓人,授之剞劂。既考诗文所出,如《赤城(志)》、《临安(志)》、《茅山志》、《朝野杂记》、《瀛奎律髓》等类,亦非希有之书,但世间读书者少阐幽索隐,不暇以为。”今尤侗刻本尚存,收诗四十三首。取与《小稿》对照,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其一,两本收诗大同小异,《小稿》录诗三十三题四十一首,相同的诗有三十八首,其中十八首篇题小有差异;《小稿》中《送赵成都》二首、《游阁皂山》共三首诗为《遗稿》所无,《遗稿》中《匿峰亭》、《驻日亭》、《拄杖》、《庚子岁前一日游茅山》、《题云海亭》五首诗为库本《小稿》所无(《尤袤诗论略》称《小稿》有三十八题四十六首诗,或连此五首在内)。其二,两本中自《瀛奎律髓》录出的诗,《遗稿》有三十二首(其中《拄杖》一首为滕元秀诗,属误辑),一依《瀛奎律髓》按类编排的顺序,《小稿》有三十三首,则按五律、七律重新编排,甚至将《德翁有诗再用前韵三首》分别排在三处,颇显杂乱。其三,《小稿》中多出的三首诗,《送赵成都》二首(原作共五首,见《乾道稿淳熙稿》卷九)为赵蕃之作,不仅《瀛奎律髓》有明确记载,而且《两宋名贤小集》本《章泉诗集》亦载二诗,且与《小稿》相隔仅几页,编者失于检核,疏略之甚。《游阁皂山》一诗,见《诗人玉屑》卷一九,原题“刘遂初”作(《宋诗纪事》卷七三亦载刘遂初此诗),刘遂初当指刘正之,见黄棘《刘正之遂初堂记》 (《勉斋集》卷一九) ,辑入《小稿》,显误。其四,尤侗跋称朱彝尊辑得古今诗四十七首,而尤侗刊本仅录四十三首,则尤侗校勘时,曾剔除四首误收的诗,《送赵成都》等三诗或即尤侗所刊除者,至于《拄杖》残留集中,是其疏忽处。综上所述,可作如下推断:从《小稿》与《遗稿》收诗大同小异的情况看,两本必有渊源,很可能均出自朱彝尊裒辑本(《四库提要》称“彝尊本有宋人小集四十余卷,或旧稿零落,后人得其残本,更掇拾他集,合为一集。又因其稿本出彝尊,遂嫁名伪撰二跋欤”)。所不同的是,康熙刊《遗稿》曾经尤侗校订,故有所刊削,而《小稿》则重新编排,致有散乱,又未核对原书,因此没有剔除误辑的篇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