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花慢》两首不见于宋本《注坡词》,也不见于元延本《东坡乐府》和明初《百家词》本《东坡词》,它们最初见于明代焦批点《苏长公二妙集》本《东坡诗余》,天启元年(1621)刊本,其中增补的来历不明的词十五首内即有《雨中花慢》两首:
邃院重帘何处?惹得多情,愁对风光。睡起酒阑花谢,蝶乱蜂忙。今夜何人,吹笙岭北,待月西厢。空怅望处,一株红杏,斜倚低墙。 羞颜易变,傍人先觉,到处被著猜防。谁信道,些儿恩爱,无限凄凉。好事若无间阻,幽欢却是寻常。一般滋味,就中香美,除是偷尝。
嫩脸修蛾,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但有寒灯孤枕,皓月空床。长记当初,乍谐云雨,便学鸾凰。又岂料、正三春桃李,一夜风霜。 丹青□画,无言无笑,看了漫结愁肠。襟袖上、犹存残黛,渐减余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后思量。算应负你,枕前珠泪,万点千行。
明末毛晋刊《宋名家词》时收入《东坡词》,跋云:“东坡诗文,不啻千亿刻,独长短句罕见。近有金陵本子,人争喜其详备,多浑入欧、黄、秦、柳作,今悉删去。”毛晋所说的“金陵本子”即是焦编的《二妙集》,他以之作为重编东坡词的底本,收入了此二首《雨中花慢》并注明“元刻逸”。近世朱祖谋编《彊村丛书》时收入了自己编校的《东坡乐府》三卷,于卷三未编年作品存录了此二首词。朱祖谋说:
集中有误入他人之作,金绛人孙安常注苏词尝删去《无愁可解》之类五十六首,元遗山称为完本。今孙本已佚,不知何者为其所删。兹据毛本,删去者附注调下。元刻中有五首即为毛氏所已删,顾尚疑其未尽,如《意难忘》之“花拥鸾房”(程垓词),《雨中花慢》之“邃院重帘”、“嫩脸修蛾”二首,不类坡词,苦无显证。 (《东坡乐府·发凡》,《彊村丛书》》本)
朱氏虽然收录《雨中花慢》二首,但表示存疑。《全宋词》用毛晋本也于苏轼词中收入此两首,未作说明。此两首词既然出自明人收集,而且来历不明,以之作为苏词已是伪作的“显证”了。我们从作品的内容来看,它们也不是苏轼作的。两词是以主体抒情的方式诉说一段情事。第一首词叙述与一位妇女的偷情,事后引起家人的猜疑与防范,为此甚感苦恼,但因性爱“香美”的诱惑,仍愿冒险去“偷尝”。如果以为此词的抒情对象是朝云,那么她既是苏轼的侍妾,他没有必要去“待月西厢”,也不会怕“傍人先觉”,而且红杏出墙是指已婚妇女的外遇,这与朝云的情形是不相符合的。第二首词是写那位妇女因情事败露而离去,像神女一样返回巫山之阳了,作者抒写了离情别绪。他们的情事如同春日桃李,忽经风霜摧折,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旧情却难以忘怀。这两首词是联章的,讲述了悲剧的前因后果,因而绝不能将它们割裂。如果以为第二首词是朝云在惠州(广东惠阳)亡故后苏轼的悼念之作 (参见高培华《苏轼〈雨中花慢〉是悼念朝云》,《文学遗产》1987年第6期;周云龙《苏轼〈雨中花慢〉写的就是朝云》,《锦州师范学院学报》1989年第3期) 则是孤立地解释此词,忽略了“长记当初,乍谐云雨”与第一首词之“待月西厢”、“偷尝”的联系,而且“三春桃李,一夜风霜”并不一定表示死亡之意,而应是“比喻在热恋中被拆散” (石声淮、唐玲玲《东坡乐府编年笺注》) ,因此断定此词为悼念朝云之作是无任何依据的,仅是一种猜想。我们再从两词的叙述风格来看,它们绵密细致,大胆描述偷情的心理,充分表达离情别绪,这与东坡婉约词疏朗而有诗意的艺术表现完全不类。今存有苏轼《雨中花慢》(今岁花时深院)乃初至密州(山东诸城)所作,有词序,若与误收之同调两词比较,更能证实后者非苏轼作品。总之,从作品的来源和内容风格来看,可以认为此二首词是南宋以后流行的通俗歌词,非苏轼之作,更与朝云之事无关。
今常见之苏轼词集,元延本收二百八十一首,《百家词》本收二百九十首,毛晋《宋名家词》本收三百二十八首,朱祖谋《彊村丛书》》本收三百四十首,唐圭璋《全宋词》收三百五十首。苏轼词在流传和不断辑佚、增补过程中混入了不少伪作,有待重新审订与清理。《皂罗特髻》虽是苏轼作品,但非词体;《雨中花慢》两首非苏轼作品,它们皆应从东坡集中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