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翁此文是针对杜牧《李贺集序》而发的。杜牧称赞李贺诗歌意象的“虚荒诞幻”,以为不亚于《骚》,甚至“奴仆命《骚》”,然“理”则不及,因为《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感发人意”。刘辰翁的意见与杜牧正相反,他认为就意象诡谲而言,《骚》之“荒忽”过于李贺诗,李贺诗之长恰恰在于“理”,是理外之理,是“不近人情”之理。意即李贺诗的特点不仅在意象诡谲,而且在于理之诡谲,读李贺诗不可以常理揆之。这样的认识应该说比杜牧深了一层,突破了儒家诗学的伦理规范。其诗如其所论,恣肆而无所拘执。如:
事已矣,泣何为?苏武节,李陵诗,噫! (《苏李泣别图》)
无人知坦腹,水影半楼台。惊谓青虫坠,垂丝何上来? (《戏题》)
其造语奇崛,出乎常格,宋亡后磊落不平之气,大致可识。《戏题》一首尤为诡异,难以推测其“理外”之意。其子刘将孙序其文曰:“先生登第十五年,立朝不满月,外庸无一考。当晦明绝续之交,胸中郁郁者一泄之于诗。其盘礴襞积而不得吐者,借文以自宣。脱于口者,曾不经意;其引而不发者,又何其极也。然场屋称文自先生而后,今古变化,义理沉着,皆有味之言,至于今犹有遗者。” (见《须溪先生集》卷首) 所谓“引而不发”者当即刘辰翁所谓“理外”之意也。
刘将孙(生卒年不详)字尚友,刘辰翁子。宋末举进士,入元后曾主讲临汀书院,官延平教授,有《养吾斋集》传世。其论文主于“证之本心” (《须溪先生集序》) ,必以自己的体会为主,不拘于奇崛或平易。批评世人“于常格外不敢别写物色,轻愁浅笑,不复可道性情” (《黄公晦诗序》) 。尝云:
诗本于情性,哀乐俯仰,各随其兴。后出为诗者,锻炼夺其天成,删改失其初意,欣悲远而变化非矣。 (《本此诗序》)
故文之盛也,如风雨骤至,山川草木皆为之变。如江河浩淼,波涛平骇,各一其势。大之而金石制作,歌《明堂》而颂《清庙》;小之而才情婉娈,清《白雪》而艳《阳春》;古之而鼎彝幼眇,陈淳风而追太古;时之而花柳明媚,过前川而学少年。故昌黎之古文,其小律小绝,无不精妙;东坡之大才,其回文丽句,各极体裁。 (《与姚牧庵参政书》)
以上描写了作诗时自然天成的意兴,行文时浩荡不拘的气势。此意兴、此气势均本于作者个人独特的性情。有其性情,则平亦可,奇亦可,古奥亦可,清丽亦可,无施而不可。其论文的精神与刘辰翁是相通的。然比较而言,刘将孙更重气势,他的文风也要平畅一些。吴澄比较二人云:“若会孟之诡变化,而尚友之浩瀚演迤,语者亦曰:尚友之文非会孟之文,则为知言也。” (《养吾斋集序》)
元初文章与刘辰翁齐名者有赵文。刘将孙《赵青山先生墓表》云:“吾庐陵巽斋欧阳先生,沉潜贯穿,文必宿于理,而理无不璨然而为文。由是吾先君子须溪先生与青山赵公相继。今四方论文者知宗庐陵,而后进心胸耳目,涵濡依响,无不有以自异。”赵文(生卒年不详)字仪可,号青山,宋末贡于乡,宋亡入闽,依文天祥。兵败,遁归故里,后应聘为东湖书院山长。有《青山集》。赵文论诗主张“率其情性之所欲言” (《郭氏诗话序》) ,“至于诗不可以一体求” (《高敏则采诗序》) ,“人生贵适意耳,使吾吟常得句,即常适意,即虽富贵亦不过如此矣” (《王奕诗序》) 。其追求自然适性、无所拘束的创作旨趣大致可见。
元初江西文坛以师心自适为尚,不拘旧格,主张新变。刘辰翁文风最为奇崛恢诡,刘将孙稍稍平畅,然亦恣肆不拘,使人动心骇目。赵文则以另一种清俊的笔调表达其不合于世俗的幽渺之思。凡此种种,均不合于儒家正统的诗文理论及创作旨趣,因而对当时江南的文坛造成巨大的冲击。或欣赏之,或批评之。至大德、延祐时期,元皇朝臻于大盛,延祐开科,进一步导致士人对立情绪的消失。于是正统派的文 学观念在江西地区渐居上风。元中期台阁体的重要作家如范梈、揭傒斯、欧阳玄都是江西人。虞集祖籍四川,从其父虞汲开始即已侨居江西崇仁。在他们的影响下,早期江西奇崛恣肆的文风渐渐地发生变化。刘氏父子的影响缩小,人们对他们的评价也随之改变。苏天爵编《国朝文类》,于刘辰翁的文章只字不收,只收其七绝《春晴》一首,刘将孙、赵文的诗文亦均无一篇入录。就早年刘辰翁等人对江西文坛的影响及意义,揭傒斯评道:
庐陵为文献之邦,自欧阳公起而为天下之归,须溪作而江西为之变。故江汉被文王之化,无思犯乱;华周感杞妻之哭,而变国俗。其所感虽殊,而人心之变一也。须溪没一十七年,学者靡然去哀怨而趋和平,科举之利诱之也。……须溪,衰世之作也。 (《吴清宁文集序》)
虞集《南昌刘应文文稿叙》评道:
(江西)习俗之蔽:其上者常以怪诡险涩,断绝起顿,挥霍避闪为能事,以窃取庄子、释氏绪余,造语至不可解为绝妙;其次者汲取耳闻经史子传,下逮小说,无问类不类,剿剽近似而杂举之,以多为博,而蔓延草积,如醉梦人,听之终日,不能了了。而下者,乃突兀其首尾,轻重其情状若俳优谐谑,立此应彼,以文为事。呜呼!此何为哉!大抵其人于学无所闻,于德无所蓄,假以文其寡陋,而从之者,亦乐其易能。无怪其祸之至此,不可收拾也。 揭 斯虽然贬抑刘辰翁一派,然犹承认其“变”为“衰世之作”,即还肯定其客观存在的地位。虞集之言则近乎詈骂,所论之片面、狭隘,自不待言。然由此亦可见刘辰翁、刘将孙等人在宋元之际确实是一有影响的具有异端倾向的诗文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