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发展与山川风物、民俗经济状况的关系甚大,因而往往有明显的地域特征。在古代交通阻塞,文化交流不畅,则其地区差异尤为明显。江西在宋代即为诗文重镇,文化思想十分活跃;入元山川鼎革,科举废,士人地位发生极大的变化,正统儒学的约束尽去,于是人人争为奇变,敢为天下先,乃形成有别于其他地区的以狂怪诡谲为尚的文学风貌。对此,当时的批评家已有许多评说,吴澄《鳌溪群贤诗选序》云:“《诗经》有十五国风之别,土风各不同。……国风远矣,近年有中州诗、有浙间诗、有湖湘诗,而江西独专一派。江西又以郡别,郡又以县别,岂政异俗殊而诗至是哉!山川人物固然而然,土风自不可以概齐也。”中州诗以元好问、刘因为代表,沉郁悲壮,多清刚劲健之气;浙间诗以戴表元、袁桷为代表,师唐音,尚韵致,格调清雅,又或如仇远、白珽,以自然为宗,清空流丽;湖湘诗可以吴子高为代表,其诗尚法度,以性情为本,最得古人风雅之意。以上诸地域诗风各异,然从传统诗学的观念看,都还属于“正”或“雅”的范围,独江西一地文风特异。德兴徐明善《学古文会规约序》云:
自至元庚寅(1290)至大德乙巳(1305),予于江西凡再至,何今之士异于昔之士也!浮艳以为诗,钩棘以为文,贪苟以为行,放心便己以为学,是皆畔于圣人而朱子所斥者。
所称“钩棘以为文”即是指刘辰翁、刘将孙等变欧、曾雅正平畅为诡奇丽的文风。徐明善认为这与江西的士风有关,其思想根源乃在“放心便己以为学”,即陆九渊的心学。戴良《题杨慈湖所书陆象山语》云:“陆文安公(九渊)之学由中庸尊德性而入,故其用功不以循序为阶梯,而以悟入为究竟,所谓传心之学是已。斯学也江右诸公多得其传。”宋末元初陆氏心学在江西的影响较大,表现于文学,遂出现一种师心自用、主张新变的创作倾向。其代表人物即是刘辰翁、刘将孙。当时吴澄为江南大儒,论学倾向于陆九渊,论文亦推崇刘氏父子,云:
叙古文之统,其必曰唐韩、柳二子,宋欧阳、苏、曾、王、苏五子也。宋迁江南百五十年,诸儒孰不欲以文自名,可追配五子者谁与?国初刘会孟氏突兀而起,一时气焰震耀远迩,乡人尊之,比于欧阳。其于尚友,式克嗣响。夫一家二文人,由汉迄今,仅见眉山二苏。而尚友之嗣会孟,不忝子瞻之嗣明允。呜呼,盛矣! (《刘尚友文集序》) 吴澄认为刘氏父子诗可名家,文可追配欧、苏,评价极高。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景定三年(1262)进士,以忤贾似道,出为濂溪书院山长。入元不仕,勤于著述。有《须溪集》一百卷,已佚,今人辑存十五卷。“尝评骘唐宋诸家诗,又著《三子口义》、《世说新语》、《史汉异同》,士林服其赏鉴之精。” (杨慎《升庵集·刘辰翁传》) 其评点之作对当时文风影响甚大。欧阳玄《罗舜美诗序》云:“宋末须溪刘会孟出于庐陵,适科目废,士子专意学诗,会孟校点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众翕然宗之,于是诗又一变矣。”刘辰翁论诗评文最倡导变化,不受拘束。其《赵仲仁诗序》云:
文人兼诗,诗不兼文也。杜虽诗翁,散语可见。惟韩、苏倾极变化,如雷震河汉,可惊可快,无复可憾,盖以其文人之诗也。诗犹文也,尽如口语,岂不更胜。彼一编一曲自擅,诗人诗靡靡焉、局局焉,无所用其四体;而其用于文也,亦复恐泥,则亦可以眷然而悯哉!
此文批评刘克庄所提倡的“诗人之诗”。他认为诗应当和文一样,以气势变化取胜,故特别推崇韩愈、苏轼之以文入诗,打破诗歌固有的格调。他又倡导“诗无改”,云:
诗无改。法生于其心,出于其口,如童谣,如天籁,歌哭一耳。虽极疏赣朴野,至理碍词亵,耳识者长有以得其情焉。 (《欧氏甥植诗序》)
“无改”之说否定“法”,否定外在的从“词”、“理”出发的诗歌的种种清规戒律。“无改”则真,则能“率性”,无不可写,无不可道,虽“理碍词亵”也不妨,所谓“能率意自道,出于孤臣怨女之所不能者,随事纪实,足以名家” (《陈生诗序》) 。此外,刘辰翁还倡导作诗非常理可尽,其《评李长吉诗》云:
旧看长吉诗固喜其才,亦厌其涩。落笔细读,方知作者用心,料他人观不到此也。是千年长吉犹无知己也。……樊川反复称道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
《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如惠施坚白, 特以不近人情而听者惑焉,是为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