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学院写作很有必要警惕哪怕出自下意识、潜意识中的技术主义和“精神手淫”,不能在孤傲地拒绝商品文化、世俗文化的同时,也把一大批读者拒在“高雅”圈外。目前,现代诗已成了各文类中最内化、最不易接近的艺术,倘若一再加剧这种玄乎趋势,诗势必愈来愈走向奥涩。
就我本人而言,一向反对在诗歌中依靠知识,知识只能作为潜在写作背景。知识只有天然地转化为生命有机体,才具有诗性的资源价值。诗歌不能承载知识,只能远离知识。知识败坏诗的胃口,尤其充塞过量神话/原型、文化/符码的东西,肯定要窒息诗歌的生气。而倡导知识分子立场、倡导学院写作向度,是不能与倡导知识简单划上等号的。就诗之标准而言,知识分子写作或学院写作,应该导向智慧的写作,方为上乘。
我欣赏的口语诗,则应该是本真、原创、鲜活、充溢生气,读来十分舒畅的。但是许多口语诗夹带不少非诗成分,过分随意,缺少打磨,粗鄙得理直气壮。
这里要命的界限在于:口语写作稍一闪失,就变成唾沫写作、口水写作。一味沉溺于鸡零狗碎,无视必要的筛滤;放纵、自恋,把所有舌下分泌物都当成宝贝,造成“即写即是”的“自动效果”,等同于流水账、提货单。表面看来十分容易操作,拥有较多读者,其实是在走语言钢丝。
诗歌是以最精粹的言语抵达人心事物的。诗歌不应放弃那些基本的、永恒性的东西。或许对神性、神音、神迹的谛听被指斥为乌托邦,但在事物的缝隙与褶皱间,有什么理由一再放逐起码的诗意?过于自然主义的原生、还原,过于琐屑的“低就”,缺乏必要的控制和敬畏之心,人类经过多年苦心确证的“高蹈”精神形式,难道就这样在随意挥霍中付之东流吗?
三
平心而论,口语写作有其优秀代表,学院写作也有其优秀代表,两种写作向度有没有必要一争高下?我一向坚持,双方都无法互相取代。回想美国现代诗史上的学院派与非学院派之争,争来争去,此消彼长,谁压倒谁?你能说艾略特所代表的“荒原”,后来就一定败给威廉斯的“田园”;或者黑山派、垮掉派的“自白”,就一定取代博学的詹姆士·梅利尔们?学院写作倚重人文智性,口语写作推崇语感与当下结合,双方都会产生自己的精品和劣作。科学的做法只能是在具体文本上做出臧否。而笼统地在向度上进行褒贬,实非明智。死揪对方弊端,极尽刻薄尖酸,一心置死地而后快,亦非学理之举。为什么我们非要强化两种写作向度势不两立,而不能做一做“各种经验和事物之间的阴阳互补”?
口语写作顺应整个时代的欲望潮流,适从平民意识市民心态,追求世俗关怀,自有其合理的历史趋势;学院写作,睥睨当下世俗,追求精英式人文关怀,留守残缺的文明碎片,早有一番高蹈理念。前者追求原生、感性、当下活力以及对谱系规范的全面解构,后者则侧重智性、外来资源、经验技艺、秩序及综合过程中的精进。每一种写作向度都有理由维护各自的侧重面,强化推行各自的侧重面,这在艺术探索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既没有理由用两种写作形态去涵盖整个先锋诗界,更没有理由以一方置换另一方。
况且,学院写作与口语写作,也并不意味着双方相互渗透的不可能。在某种界面,可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做若干转换。这让我再次回想起美国现代诗史,曾经是“学院事物”的头号克星斯伯格,50岁时竟在某种程度“变成了一种新的学院的一部分”,而身为黑山学院院长的奥尔森本人,却成了坚定的反学院诗人。即便在同一人身上,也可能出现截然对立诗风的“苟合”,比如罗伯特·罗厄尔,其转型之际,变成了“精致学院”与“开放自白”诗风的交汇点。
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诗风,犹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往往是:直白太盛而朦胧风起,精致过头而粗鄙问世,滥情盛行而智性凸显,综合过度而简洁回头。繁缛散漫时,常有单纯反正,艰涩玄奥之际必有素朴返流。风气的互动,在初始期带有变革冲力,但发展到一定阶段,如若产生超载,必遭新一轮风气的抗衡。如此迁延转换,方显示现代艺术的生命。也恰恰在这活力面前,一些人被胜利“迷幻”了,以为自己所推行的诗风,理当领衔“一代诗歌”。在这里,标准被无限制放大了,旨趣被一厢情愿极化了,结果自己把自己所拥戴的现代诗——多元与相对的坐标系给打翻了。
我以为,当今中国先锋诗歌,最缺少的是反精神。真诚寄希望双方真正来一次自我清扬,即将所谓路线立场的混战,恢复为差异性的美学检讨,并自觉转化为诗学建设的纠偏与有益资源,为下一轮诗人与诗风提供某些警醒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