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第一次来到北师大,我很希望和大家真诚地交流。
从哪儿讲起?这是个问题。现在你们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不停的在纸上表达自己的情感,编好多的故事的人,你也许会想知道:他的生活是怎样的,他怎样来考虑文学、社会的问题。特别是文学,他正在考虑的文学问题和你正在学的文学有什么差异。他是怎样进行创作的,如果说每个作家都是很个性化的进行工作的话,你们还会想,作为张炜这个作家,他和当代其他作家的区别又在哪儿?我想你们找到了区别,也就找到了我的个性。
这个话题很自然的就引到了“职业作家”这儿。我自己的写作,用谦虚的话来说,就是“人微言轻”,用一个不太谦虚的话说就是,“我尽力了”——我写出了我看到的、我想到的。我认认真真地写了三十年。我发表了有几百万字,但是我写作的量远远超过了这个。所谓的“文龄”比在座的好多人都要大,这就会出现一个问题:写了三十年,可能会出现非常“疲惫”的状态。但是我个人觉得,我现在写作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写作的情绪还是非常饱满的。文学对于我不是陈旧,而是相当的新鲜。我总是面临着大量的东西等待求索,大量的题目等待我去创作它。这可能来自于我从小对诗的向往和磨练。我曾经写过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报告文学,后来主要是小说和诗歌,我曾经出过诗集。我现在想说,作为一个职业作家,他的危险和优势是什么呢?我上午曾给新闻界的朋友讲,凭着一个写了三十年作品的、有着很好的文学训练的人,如果他凭自己语言的惯性来写,他是不需要怎么费力就可以写出流畅的、能引起语言的快感的、读起来你会觉得也还不错的长篇小说,他对文字的掌控能力已经相当的熟练。他可以编故事,文学套路相当的熟练。当今相当多的作家都在进行“文字的惯性写作”。难在哪里呢?难在他怎么能够进一步写出他生命中激动人心的、新鲜的、崭新的东西,怎么继续保持文学那份饱满的感情。所以,一个职业的作家,时间长了后,文字的漂亮固然漂亮,老到自然老到,但是怎么样克服这种“粘疲”的状态,这是个问题。
一旦你的文字出现了粘疲,那这个作家就很危险了。当然,他还可以通过炒作、通过评论家的鼓吹,使自己的书的销量很好。大家知道,国外有个作家叫海明威,我过去对这个作家有点误解。和他同时期的还有个作家叫福克纳,他的作品我也都读过。当时我觉得海明威的成就不像他的影响那么大。有的作家的名声和他的成就是一致的,那么多优秀的作品摆在那儿,让你不得不服。比如托尔斯泰。但是我那时觉得海明威无非就那几个长篇《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还有中篇《老人与海》、再有几个短篇非常好,比如《乞力马扎罗的雪》,还有他的回忆录也很好,翻译成《流动的盛宴》。他还有好些作品,尤其是他死后发表的一些作品不是那么好。但是这个作家在东西方的影响都很大。他几乎改写了一个时期的文学史。他对文体学、写作学的影响也非常大。我过去认为它的影响大,是因为他脸上的油彩多。什么叫油彩呢?比如一个人在街上走没人看,要是他在脸上抹一道油彩,那“回头率”就很高。我当时就觉得海明威就属于那种作家,自己不停地抹油彩,打猎啊、钓鱼啊、战场啊,不停地引起媒体的关注。到现在为止,这种看法我还有一点点,但是有那么一点我是完全纠正了。就是好多事情他那样做是有深刻的道理的,海明威之所以写得那么少,是因为他在很早的时候已经达到了职业作家的很高的高度,文字的掌控能力无话可说,他更多的思索自己文体的变革,所以他在已经写出了很好的作品的情况下,在继续往下走是很难的。为什么呢?他最早地觉悟到了职业作家的文字的惯性在严重地伤害着他。他太爱文学了,不停地阅读,写作,不停地研究,他是我所知道的中外作家中非常用功的一个。所以有时候我们看起来他不停地狩猎、钓鱼啊,但是作为一个职业的作家,我慢慢地理解到,他很痛苦,超越自己太难了。职业作家长期的写作会带来绝望的感觉。焦虑、痛苦、不停的折腾,到自然中去,在激烈的客观世界中摩擦自己,把原来固有的东西打碎,寻找崭新的感觉,所以海明威说,当一个作家写出一部不错的作品,但不能够重复自己再写出一部好的作品,这要远比想象的更难。所以从海明威这里,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在近20年的时间里,我不停地在胶东半岛上游走。我原来有个野心,想着每个村子都跑到,做大量的录音、笔记、搜集民歌。所有的老人只要阅历广的,我就和他攀谈。但是后来发现非常困难。所以我只走遍了乡以上的地方。我看到的、听到的,整理了好几个箱子。也许这些资料我一辈子都不能用到,都不能直接地把它写进我的作品里,但是走和没走是完全不一样的。海明威当年可能也不能如数地把他的经历写进作品中,但是可贵的是这些经历改变了他,改变了他的感觉,改变了他的疲惫。你们可以根据我讲的,自己判断一下哪些作家是靠语言的惯性在写作,而哪一部分作家是不停地行动,不停地反思,力图超越自己、力图寻找新的东西。
第二个我想和你们交流的问题是,不知你们是否注意过,就是你在某个时候,可能偶尔读了某个作家的东西而喜欢上了他,可能是读过他的一个长篇、一个中篇,甚至是一个短篇,你觉得很难忘记,很感动,这种感动很难逻辑地概括,很难说是哪个地方感动了你,哪个形象感动了你,更多的是这个书中某种神秘的东西像射线一样击中了你灵魂的某一点。被艺术的射线击中以后是很难忘记的。如果你忘记了,可能有几个原因,一个是它没有击中你、没有狠狠地击中你,还有个原因可能是生活中大量的琐碎的事情干扰着你实在不能记住。或者还有就是你可能不是个良好的靶子。但是有时候我想,为什么是同一个作家的作品,他曾经那么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难以忘怀,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再看,同样还是这个作家怎么就那样的沉闷,不可读呢?原因在哪里?就是他凭着文学的惯性往下走得太久太久,归到最后,我就在想,最能感动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书呢?是那些有灵魂的书!有的书是有灵魂的,有的书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书无论写得多么曲折,多么吸引,多么热闹,最终不会把你击中。热闹过了、娱乐过了、曲折过了,你就会放弃,就会把它忘记。我长期以来一直寻找感动人的到底是什么?我不光是一个作者,还是一个绝对勤奋和入迷的读者,作为一个读者,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把我击中了?是它的灵魂。那什么是它的灵魂?一开始我在想是它的崇高的精神倾向使得它就有了灵魂了吗?后来我发现不是。我又想可能是思想,但是学术等的书思想性强多了;另外好多的作品松松垮垮,但是也可以提炼出很高深的思想,那怎么不能深刻地打动我呢?不是思想,甚至书的灵魂也不是深刻的思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思考了好久,最后回到了一个非常朴素和原始的问题上,就是两个字:感情!好多的书不感动人那是作者失去了感情,感情说起来简单,但是一个作家要包含浓烈的情感,牵挂很多东西,一直牵挂着,心中饱含那种情感、不能忘记、不能忘怀的牵挂是很难的。在他刚开始写作时,他经历了很多动感情的东西,他就写得很好。感情能够枝生大量的无法觉察的东西。但职业作家写作久了,100万字有感情,200万、300万,一年、十年、二十年,你还能够饱有这份浓浓的情感吗?对于时间、对于人、对于自然、对于社会、对于生活,你能做到吗?这太难了。这不是简单的冲动,不是表面的欲望的发泄,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出于一个生命不能忘怀的情感,这太难了。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听说的、近处的、远处的,你有那么强大的牵挂吗?那样的心多累啊!所以我多看到的、接触到的国内外的伟大作家往往是满脸疲惫、过早的衰老,太多的牵挂、牵挂的太久。所以他的书感人,他有灵魂。作家最要紧的是要诚恳、要质朴。作家比嗓子比不上广播员,比逻辑比不上逻辑学家,比漂亮比不上歌星,作家只有感情,质朴的感情。有人给我说这个作品很好,语言也不错,文学性也很强,就是感觉不饱满,不饱满怎么能说好呢?如果是不饱满,什么都谈不上,饱满是生命的力度,是感情的文字化,是那种方块汉字下不能掩藏的激动和感动。那才叫饱满,所以我个人对我所有的书,都有这样的看法:那就是只要是不饱满的,都不是一本好书。饱满了,才可能是一本好书,故事编不圆了,结构有残缺,都不要紧,只要是饱满的,那就有生命的力量,只要有情感,有牵挂,那就是好的,但是我说的饱满也好,情感也好,指的是它的内在的东西,不是技法的问题,不是说,你把自己摆进去以第一人称写,那就是饱满,那就是感动了,不是这么理解的。也有所谓的“零度写作”,可以很超脱的写,但是你总要有感情、有牵挂的,要诚恳。一个作家站在舞台上,台下大量的人在下面看你,一天看不明白,十年,二十年,一定能看懂你是否有感情,有真挚的感情。我上午给一个朋友打了一个比方,一个人写作就像熬一锅好汤一样,你急了,跳到锅里也没有用,就是跳进去,这锅汤你也熬不好,在锅外熬也行。为了让你们明白,我再举个小例子,我举的例子就是杰克·伦敦,这文学史都写了,他写了很多书,有两本书你们可以读一下,一本书就是《荒野的呼唤》,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另一本书是《雪虎》,还改编成电影了。最早我读了很多短篇小说,我觉得特别棒,其中包括《荒野的呼唤》,很薄的一个小册子,我读到以后十分得感动,我觉得这本书有魔力啊!不是魅力是魔力!魔力是一种魔鬼般的力量,我读了以后完全沉浸在《荒野的呼唤》的那种环境之中,我的那种感动,简直无法言表。杰克·伦敦那时候很年轻,一个强悍的从贫民窟出来的美国青年,他的那种精力和忿忿不平,那种要冲破压制生命的那种巨大的力量,爆发出来了,它投射的目标在一个狗身上。你就是在一根木头上、一个虫子上,照样也可以。一种说不清的力量控制了我,多少年来,我只要一想起《旷野的呼唤》,我马上就想起了文学,这就是文学,这就是不可摆脱的力量。后来,我读了他的传记,他的随想,还有其它好多的短篇,像《黄金谷》,最后我又找到了他写动物的那篇《雪虎》,《旷野的呼唤》也是写动物的,写的是一条狗。同样是写动物的,《雪虎》写得很厚,我读下来之后,也很感动,但是我很快就忘掉了,情节更曲折,更饱满,技法更好,但是没有那种魔力了,没有那种让我看了以后不能解释的力量了。同样是一个作家的,同样是写狗的,题材相近,后一本书就散掉了,不感动了,因为它没有了《旷野的呼唤》那么一颗沉甸甸的、精、气、神凝注到一块的东西,那就是感情!所以它不能让我感动了,感情散掉了,感情没有了。他写《雪虎》的时候,个人境遇得到了极大的改变,他成了一个名人。《创业》这部电影,你们这样的年龄,可能没有看过,王进喜说了一句话,让我终身难忘,他说:“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人失去了压力,很难再有那样一种力量,像拳头一样,去击打灵魂。所以我们看到大量的当代作家被钱毁掉了,被名毁掉了,被所谓的一点可怜巴巴的一点地位毁掉了。拿不起,也放不下,最后只能通过炒作,从一个场合到另一个场合,从这个圈圈到那个圈圈,就这样完了。时间是非常宝贵的。我给他们开玩笑说,小的时候,我和村里那些放猪的孩子一起玩,猪在那里吃,我们就在这里玩啊,打架啊,他们把猪都忘记了,一抬头,猪都没有了,时间就像猪,一定要把猪看住。随着年龄的增长,吸引注意力的东西越来越多,你就不注意时间的珍贵,一抬头,猪没有了!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容易注意力涣散,更需要寂寞,寂寞自己。一杯茶,一本书,多幸福啊!有人每天都看电视,那么强的光,刺伤了眼睛,打扮得那么漂亮的红男绿女,你说你受得了吗?那么强的光反射大脑里面,会损伤它,还有灯光的颜色,有许多现代的手法,把思维都打乱了以后,你看任何的环境都黯然无光,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主动光,那么强的灯泡射出来的光射着你,你再看别的当然就黯淡了,就不满足,埋怨,烦躁,觉得到处都不好,任何记忆中的新鲜的东西,都觉得褪色了。他没有变颜色,那是因为你的眼睛长期被强光,被不同的颜色所诱惑,参照物变了,网络也是这个问题。所以这些东西少看为好,看完了时间过得真快。一个月,一年就过去了,时间是一头猪,没有看住。一定要看住时间这头猪!
第三个问题我简单谈一下,我们评论作家、作品,往往要去寻找标准,去看哪些作品好,哪些作品坏。改革开放以后,国外各种思想,文化,文艺学等等传进来的越来越多,老师们讲得也越来越多,社会的风气也越来越开化,我们慢慢要学会警惕一种东西,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所谓那些和社会问题配合得很好的、简单的歌颂的作品。马克思曾经把这类作品称为“标语口号式的”作品,那么现在对这类作品的批评是足够了,这类作家往往不上档次,这些作品进入文学史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少了,所谓的“主旋律”作品,都应该非常警觉,现在有一种说法,说对这类作品不感冒了,按北京一些编者的话,说这些作品“歇菜”了。以你们的鉴别能力、识别能力,对于这样的作品,是不会感兴趣的。但是,任何一个国家、地区,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有政府在,有权力在,有各种各样运作的规范在,那么这类作家和作品就是无穷无尽的,会有无数的,你们不要怀疑它的出现。我所讲的两种平庸作品,这是第一种平庸,你们很容易识别,还有一种平庸,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所谓的大量的纯文学作家,其中一部分是优秀的,但也有一部分他也在写一种“主旋律”,这种“主旋律”是比某种强势的命令更不容易冲破的力量,这就是市场、潮流的力量,就是越来越形成的全球化的文学的标准,就是不停的写性、不停的写暴力,完全是市场化的东西,所以,在所谓的市场化,全球一体化的语言环境里,整个的精神状态,都是向下的,不是向上的。诗歌有个“下半身写作”,文学的下半身写作是什么?毫不客气地说,有些所谓的纯文学作家的写作,有时候不是比谁写得更好,不是谁更好地给自己定文学写作的标准,不是寻找更有难度,更有诗意的写作,而比的是什么呢?是比谁肚子里的坏水更多。你如果肚子里有四两坏水,你把它都倾倒出来,那另外一个作家,他马上就倒出了半斤甚至六两,还有人马上倒出一斤,就把那几个人都压住了,更放肆、更暴露、更大胆。这些是独独属于中国吗?不是,你如果看一下美国的文学史,包括南美、印度最近出现的一些作家,都是一样的。你说写得是多么的下流。我在上海一个大学的演讲媒体登了出来,大标题:《文学要坚持崇高和理想》,张炜,我的整个演讲根本没有说这个问题,恰恰我在说怎么样来解析这几个大词。长期以来,我们谈理想,谈崇高,谈得很多,把它概念化了,没有从个性的,个体的生命的力量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