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感觉是追忆欢情,寄望重好。虽语极无奈和沉痛,但也透露出女性在旧时情人面前所特有的较浓的撒娇意味。“自近岁以来,形销体削,面目可憎,览镜徘徊,自疑非我。兄若见之,亦当贱恶而弃去,尚何矜恤之有哉”就有“自疑非我”,但“高明不弃”的意味。“倘恩情未尽,当结姻缘于来世矣。没身之恨,懊叹何言。拜会无期,忧思靡竭,惟宜自保以冀远图,无以此为深念也。”虽语来生,但仍寄望今世再合。对再次“重逢”的恋人而言,这种情感是完全真实的。但是在《句解》本中,则书信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感喟和爱情始末的理性分析,体现出浓厚的绝望情绪:
伏承来使,具述前因。天不成全,事多间阻。盖自前朝失政,列郡受兵,大伤小亡,弱肉强食,荐遭祸乱,十载于此。偶获生存,一身非故,东西奔窜,左右逃逋;祖母辞堂,先君捐馆;避终风之狂暴,虑行露之沾濡。欲终守前盟,则鳞鸿永绝;欲径行小谅,则沟渎莫知。不幸委身从人,延命度日。顾伶俜之弱质,值屯蹇之衰年,往往对景关情,逢时起恨。虽应酬之际,勉为笑欢,而岑寂之中,不胜伤感。追思旧事,如在昨朝。华翰铭心,佳音属耳。半衾未暖,幽梦难通,一枕才欹,惊魂又散。视容光之减旧,知憔悴之因郎;怅后会之无由,叹今生之虚度!岂意高明不弃,抚念过深。加沛泽以滂施,回余光以反照,采葑菲之下体,记萝茑之微踪。复致耀首之华、膏唇之饰,衰容顿改,厚惠何施!虽荷恩私,愈增惭愧!而况迩来形销体削,食减心烦,知来日之无多,念此身之如寄。兄若见之,亦当贱恶而弃去,尚何矜恤之有焉!倘恩情未尽,当结伉俪于来生,续婚姻于后世尔!临楮呜咽,悲不能禁。复制五十六字,上渎清览,苟或察其辞而恕其意,使箧扇怀恩,绨袍恋德,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句解》)
“盖自前朝失政,列郡受兵,大伤小亡,弱肉强食”应是后来改作,因为在吴元年,大明未建,采采不应在信中使用“前朝”之称;如此表达政治信息,也不很符合女性心理。《句解》本删掉了“宜自保以冀远图”等句子,增加了“顾伶俜之弱质,值屯蹇之衰年”、“怅后会之无由,叹今生之虚度”、“知来日之无多,念此身之如寄”等内容,说明希望已经破灭,体现出完全的绝望,这只能在事情已经结束、无以挽回和更改的情况下发生。而且书信中还弥漫一种事过境迁式的“天不成全”之感。这些只能说明,瞿佑已经知道采采所过的是“来日无多”、“此身如寄”的日子,并且很有可能采采较早就因“食减心烦”而郁郁身亡了。那么,这只能是事后的追忆了。而且,这正是瞿佑75岁时的修改本,当时商生与采采的情缘已经尘埃落定了。
瞿佑晚年有诗云:“桂老花残岁月催,秋香无复旧亭台。伤心乌鹊桥头水,犹往阊门北岸来。”(《过苏州三首》其二),显然是模仿(或步韵)陆游《沈园二首》(之一):“落日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以瞿佑之才,如此模仿,并非江郎才尽,应是“心有戚戚焉”,也正如他所坦承:“予垂老流落,途穷岁晚,每诵此数联(注:指陆游晚年《沈园》诗),辄为之凄然,似为予设也”。[⑤]所以,采采与唐琬的结局应类似,很可能是郁郁早亡。
生之友山阳瞿佑,与生同里,往来最熟,备知其详,既以理谕之,复作《满庭芳》一阕,以释其情。(《稗家粹编》)
强调“释其情”,意在消解情绪。但是《句解》本是:
生之友山阳瞿佑备知其详,既以理谕之,复制《满庭芳》一阕,以著其事。
因为结局(生终不忘情,采采可能早逝)已经显现,“情”已无法去“释”,“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又何必去招惹,只能比较客观地“著其事”了。
再看瞿佑《归田诗话》卷上《还珠吟》云:
张文昌《还珠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绸缪意,系在绣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予少日尝拟乐府百篇,《续还珠吟》云:“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室家全。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
《还珠吟》是有缘无份之诗,与商生与采采故事很相似。瞿佑之诗虽是拟作,但与《秋香亭记》中采采诗“愿得他年如此树,锦裁步障护明珠”、“音耗不通者十载”而发生的爱情变故和“女吁嗟抑塞,不能致辞”等联系起来,应非无病呻吟,却是有感而发。
《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六《香奁艳语》载:
安荣坊倪氏女者,少姣好,瞿宗吉尝属意焉。及长,委身为小吏妻。一日,与宗吉邂逅于吴山下,凄然感旧,邀归其庐,置酒叙话,为赋《安荣美人行》云:“吴山山下安荣里,陋巷穷居有西子。……相逢昔在十年前,双鬟未合脸如莲。……相逢今在十年后,鬓发如云眼光溜。……”
从其行事和“相逢昔在十年前”、“相逢今在十年后”等语句等来看,似乎也有采采原型的影子。
再看《莺莺传》中的崔氏与张生书信与《稗家》本、《剪灯新话》本相比:
《稗家》本与《莺莺传》中的崔氏与张生书信相比,几乎是成句者有9处之多,但是《句解》本则删去了3处,修改了2处。显然,《稗家粹编》本深受《莺莺传》影响,并且文字也有相同之处,《句解》本进行了修订之后,减少了对《莺莺传》的依傍(此种情况在其他篇章中也存在,限于论题和篇幅,不赘)。《剪灯新话》创作于洪武戊午(1378)的年初至六月。在如此短的时间完成了《剪灯新话》,因袭和参考古代的优秀小说,也不失为一种快捷方式。
两种不同的版本,体现出两种不同的自传心态,这也许是《秋香亭记》在文学史上的另一重价值。
[①]关于《剪灯新话》的版本,有两篇论文很值得重视。一是日本学者市成直子发表在《上海大学学报社科版》1995年第3期的《关于〈剪灯新话〉的版本》,二是乔光辉发表在《中国典籍与文化》2006年第1期的《<剪灯新话>的版本流变考述》。其中又以乔文为精,重要观点有:《剪灯新话》的创作时间可以确定在洪武十一年(1378)的年初至六月间;洪武、永乐年间《剪灯新话》存在刻本;瞿暹刻本在正统七年前后或稍后的天顺年间;现存《句解》本底本为瞿佑晚年重校本,也即胡子昂本;朝鲜《句解》本以瞿暹刻本为底本,日本内阁文库《句解》本乃翻刻本;诵芬室刊本以中国残本校以日本《句解》本而成,为“杂烩本”;等等。现存朝鲜和日本的《句解》本由于底本同一,文字一样,没有变化。但是二文都没有涉及和探讨通俗类书类所收《剪灯新话》选文。
[②]瞿佑生于元至正七年(1347),卒于明宣德八年(1433),享年87岁。洪武十一年(1378),瞿佑32岁时完成《剪灯新话》。
[③]《重校<剪灯新话>后序》,见《句解》本。
[④]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本《万锦情林》、林近阳本和余公仁本《燕居笔记》都作“浙西”。
[⑤]《归田诗话》卷中《沈园感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