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说唱对明代通俗小说的形成,固然产生过一定的影响(前文已述);不过,其受通俗小说的影响似乎更大。请看下列记载:
1、陶辅《花影集》卷四云:“往者瞽者缘衣食,故多习稗官小说,演唱古今。愚者以为高谈,贤者亦可课睡,此瞽者赡身良法,亦古人令瞽诵诗之义也。”
2、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云:“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
3、姜南《芙塘诗话》卷二《洗砚新录·演小说》:“世之瞽者或男或女,有学弹琵琶,演古今小说,以觅衣食。北方最多,京师特盛。南京、杭州亦有之。”
4、田艺蘅《留青日札》记载:“曰瞎先生者,乃双盲瞽女,即宋陌头盲女之流。自幼学习小说、词曲,弹琵琶为生。多有美色,精伎艺,善笑谑,可动人者。大家妇女,骄奢之极,无以度日,必招致此辈,养之深远静室,昼夜狎集饮宴,称之曰先生。如杭之陆先生、高先生、周先生之类。”(笔者按,《金瓶梅》中就有多处写及瞎先生入西门庆府中说唱之事。)
5、徐渭《徐文长逸稿》卷四《吕布宅诗序》:“始村瞎子习极俚小说,本《三国志》,与今《水浒传》一辙,为弹唱词话耳。”
这些记载表明,明代艺人多是通过习诵稗官小说从事说唱表演的。他们说唱的“古今小说”,既有短篇话本,又有长篇演义:前者如红莲、柳翠、济颠、雷峰塔、双鱼扇坠等⑦,这些故事文本尚存于今;至于后者,则为明代说唱之主流,像《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就是艺人争相说唱的对象,上举第5例就是明证。本文第一段所举之例中也有明人说杨家将故事、说《西汉平话》、“演说《三藏》”,以及说《岳传》的记载。这里再举几例:
1、明钱希言《戏瑕》卷一曾云:“文待诏诸公,暇日喜听人说宋江,先讲‘摊头’半日,功父犹及与闻。”
2、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亦云:“近有一名士听人说《水浒》,作歌谓奄有丘明、太史之长。”
3、袁中郎《解脱集》卷二《听朱生说〈水浒传〉》诗云:“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学益变奇。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
4、冯梦龙《警世通言叙》也记载:“里中儿代庖而创其指,不呼痛,或怪之,曰:‘吾顷从玄妙观听说《三国志》来,关云长刮骨疗毒,且谈笑自若,我何痛为?’”
5、刘銮《五石瓠》卷五云:“张献忠之狡也,日使人说《水浒》、《三国》诸书,凡埋伏攻袭皆效之。其老本营莞队杨兴吾语孔尚大如此。”
6、陈康祺《燕下乡脞录》云:“明末,李定国初与孙可望并为贼,蜀人金公趾在军中,为说《三国演义》,每斥可望为董卓、曹操,而期定国以诸葛。定国大感曰:‘孔明不敢望,关、张、伯约,不敢不勉。’自是遂与可望左。”
7、李延昱《南吴旧话录》卷二十一“寄托部·莫后光”条云:“莫后光三伏时寓萧寺,说《西游》、《水浒》,听者尝数百人。虽炎蒸烁石,而人人忘倦,绝无挥汗者。”(按,莫后光生活于万历年间,曾指导过柳敬亭说书。)
可见,明代说书不仅广泛地取材于通俗小说,而且取得了相当动人的艺术效果,并产生了相当大的社会反响。冯梦龙在《喻世明言叙》中就曾慨叹:“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
而最能代表明代说唱艺术成就的,当首推柳敬亭。柳敬亭擅长说《水浒》。张岱《陶庵梦忆》卷五即记载:“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顾开雍《柳生歌小序》则记载了他说宋江的片断:“(柳敬亭)为仆说故宋小吏宋江轶记一则,纵横撼动,声摇屋瓦,俯仰离合,皆出己意,使听者悲泣喜笑,世称柳生不虚云。”⑧ 至于说隋唐故事,更是其拿手好戏。钱曾《注钱谦益诗》记柳敬亭在左良玉军中“每夕张灯高坐,谈说隋唐间遗事”。王澐《漫游纪略》亦记其本人曾听“柳生谈隋唐间稗官家言,其言绝俚。”冒襄《同人集·赠柳敬亭》亦云:“重逢快说隋唐事,又废河亭一日听。”而周容《杂忆七传·柳敬亭》还说:“癸巳值敬亭于虞山,听其说数日,见关壮缪,见唐李、郭,见宋鄂、蕲二王,剑戟刀槊,钲鼓起伏,骷髅模糊,跳踯绕座,四壁阴风盘旋不已。”据此可知,柳敬亭说书之所以非常叫座,这与他别出心裁地推陈出新(“与本传大异”),增添大量入微的细节描写(“闲中著色,细微至此”),以及善于抑扬顿挫地使用俚语,同时配合眼神、表情、动作的表演等,是密不可分的。其他艺人虽技不及柳,但取得成功的诀窍当不外于此。
四
明代说唱艺术既然多以通俗小说作为取材或演说的对象,那么它们对于通俗小说的传播,就必然会产生重要的促进作用。晚清黄人《小说小话》曾说:“平话别有师传秘笈,与刊行小说,互有异同。然小说须识字者能阅,平话则尽人可解。故小说如课本,说平话者如教授员。小说得平话,而印入于社会之脑中者愈深。”⑨ 此言甚是。潘建国在《明清通俗小说的读者与传播方式》一文中就曾通过分析指出,明代民众的识字率还不足百分之一;而识字量能达到阅读小说的水平,并且买得起小说、有兴趣和时间阅读小说的,更是寥寥无几⑩。可是现有文献资料却显示,明代的“愚夫愚妇”对通俗小说往往耳熟能详。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即云:“今天下自衣冠以至村哥里妇,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谈及刘季起丰沛、项羽不渡乌江、王莽篡位、光武中兴等事,无不能悉数颠末,详其姓氏里居,自朝至暮,自昏彻旦,几忘食忘寝,讼言之不倦。”陈继儒《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序》云:“故今流俗节目不挂司马班陈一字,然皆能道赤帝,诧铜马,悲伏龙,凭曹瞒者,则演义之为耳。”清初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七“正俗”亦云:“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致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也。”
这些“村哥里妇”、“老翁”、“童子”,“以致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之所以熟知“小说演义”,主要就是靠民间说唱、戏剧的传播、推广。解弢在《觚庵漫笔》中就指出:“《三国演义》一书,其能普及于社会者,不仅文字之力”,同时还“得力于评话家柳敬亭一流人,善揣摩社会心理,就书中记载,为之穷形极相,描头添足令听者眉飞色舞,不肯间断”;并且,他还将戏剧与评话进行比较,认为:“二者之有功小说,各有所长。有声有色,衣冠面目,排场节拍,皆能辅助正文,动人感情,则戏剧有特色;而嬉笑怒骂,语语松快,异于曲文声调之未尽解,费时费钱均极少,茶余酒罢,偷此一刻空闲,已能自乐其乐,则评话有特色也。”(11) 老舍在谈到《三国志演义》与民间说唱的关系时也指出:“有人说《三国志演义》是最伟大的通俗作品。是吗?拿街头上卖的唱本儿和‘三国’比一比,‘三国’实在不俗。不错,戏班里,书馆里,都有多少多少以‘三国’为根源的戏剧,歌词,与评书。可是这正足见‘三国’并不易懂,而须由伶人,歌者,评书者,另行改造,替‘三国’作宣传。‘三国’根本是由许多传说凑成的,再由不同的形式宣传出去,专凭它本身的文字与内容,它绝不会有那么大的势力。”(12) 侯宝林等所著的《曲艺概论》更概括性地指出:“小说问世以后,说唱艺术宣传推广、充实加工的作用也不容忽视。实际上,刘备、关羽、诸葛亮、武松、李逵、鲁智深、唐僧、猪八戒、孙悟空,这些个性鲜明的典型形象所以能够家喻户晓,说唱艺人显然立下了不朽功绩。在劳动人民还不掌握文化的旧时代,是曲艺和戏曲艺人使这些英雄形象变成群众的亲密朋友。”(13)
民间说唱不仅对通俗小说的传播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而且对明末清初一些通俗小说特别是英雄传奇的产生,也起到了不可低估的重要影响。例如《隋史遗文》,就基本上是袁于令根据明代柳敬亭等人的说书成果,进行整理、加工而成的。孙楷第曾指出《隋史遗文》“记隋末瓦岗诸英雄事,而于秦叔宝特详……与其谓文人之著作,毋宁认为市人之作。如此书固以全力写秦叔宝一人者,而所记叔宝之态度见解,乃与细民同科,豪迈不群之气,甚嫌其少。其规模气象,尚不及梁山泊武二诸人,乃以貌凌烟阁上之胡国公,亦厚诬古人,不称之至矣。余意韫玉才人,其技当不止于此。或旧本为市人话本,而韫玉复为润色之,中如诗词及藻饰增加部分,当属袁氏手笔,其底本则是当时说话人所演者,不必为袁氏自作。抑秦叔宝故事本发生于万历之后,以前固无之。余澹心《板桥杂记》有‘柳敬亭八十余,过其所寓宜睡轩,犹语秦叔宝见姑娘’之语。谓罗彝为叔宝姑母,正与此书同。则此秦叔宝诸事,固是万历以后柳麻子一流人所揣摩敷衍者,于令亦颇采其说而为书耳。”(14)孙先生的话是符合实际的。这里不妨再补充一个旁证,即袁于令在其所作的传奇剧本《双莺传》第四折中就曾记述过柳敬亭说书一事,可见其本人是熟悉柳敬亭说书的。
《说岳全传》也脱胎于明代说书,前文曾举李玉《清忠谱》第2折《书闹》为例,说明明末已有艺人李海泉在城中玄妙观前开设书场说《岳传》。柳敬亭也会说岳飞故事。经过金丰修订的《说岳全传》,依然保留不少说书的痕迹。如文中多处出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前言不表,闲话慢提”、“不因这个人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上回已讲到了……此回却先说……”等说书人套语,即随处可见。文中更有不少说话人总结式的话语,诸如,“此一回,就叫做‘雷震三山口,炮炸两狼关’”(第十七回)、“此回叫做‘泥马渡康王的故事’”(第二十回)、“这叫做‘大破五方阵,逼死屈原公’”(第五十三回)、“这就叫做‘八锤大闹朱仙镇’”(第五十八回)、“这一回便叫做‘虎骑龙背,气死兀术,笑杀牛皋’的故事”(第七十九回),等等。《说唐全传》也有浓厚的说书色彩。其每回故事基本上按“当下……且说……再说……”方式展开,说书人的惯用语,诸如“按下慢表”、“此话不表”、“……我且不题,跌转来还讲到……”、“这叫做无书不讲,有书不得不说”、“闲话少说,书归正传”等俯拾皆是;有时在故事情节告一段落时,说书人也喜欢小结道:“这名为双拳伏二虎,这话也不表”(第14回)、“这回书名叫罗成走马破杨林”(第30回)、“这回书为撞死黄骠马,别断虎头枪(第37回)”等。其他如《说唐后传》、《飞龙全传》、《万花楼杨包狄演义》等,均在不同程度上脱胎于民间说唱。可见,如果没有民间说唱的孕育,也就不可能有英雄传奇小说的生成。
总之,明代小说与民间说唱是一直处在一种交叉、渗透与互补的动态发展过程之中的,这对于其各自文体的生成、发展和繁荣等都起到了强有力的推动作用,因此研究明代小说和说唱艺术,也就不能再局限于就说唱谈说唱,就小说论小说,而必须将两者的互动关系纳入研究视野,这样才能更全面地认识明代小说与说唱艺术的生成和演化,更好地建构古代小说史与说唱文学史。
说明:本文为中国博士后基金项目及广东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民间说唱与通俗小说双向互动研究》(项目编号分别为:2005037171,03SJA75000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明]李云翔《封神演义序》,见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00页。
②[清]钱曾《读书敏求记》。转引自周良编著《苏州评弹旧闻钞》,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8页。
③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9页。
④戴不凡《小说见闻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0页。
⑤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3页。
⑥[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卷五十四“史部·杂史类”存目三《平播始末》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751页。
⑦[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熙朝乐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98页。
⑧转引自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第十一章第三节《明末清初的说书家柳敬亭》,本文所引有关柳敬亭说书的资料,即出自该章节。
⑨(11)参见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7、322页。
⑩潘建国《明清通俗小说的读者与传播方式》,《复旦学报》2001年第1期。
(12)老舍《制作通俗文艺的苦痛》,《老舍曲艺文选》,中国曲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0~11页。
(13)侯宝林、汪景寿、薛宝琨《曲艺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16页。
(14)孙楷第《大连图书馆所见中国小说书目》,上杂出版社1953年版,第2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