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类型不同,评价人物的尺度往往有所不同。《水浒传》和《金瓶梅》对武松、西门庆的不同处理是有说服力的例证。《水浒传》是一部英侠传奇,其特征之一是站在豪侠的立场上写世态人情,《金瓶梅》是一部人情小说,其特征之一是站在常人的立场上写世态人情,诸多区别由此形成。可以指出的至少有下述几点:1. 《水浒传》中武松手刃潘金莲,武松斗杀西门庆,这两个情节与他景阳冈打虎的经历合在一起,共同塑造了武松勇武不凡的形象。而在《金瓶梅》中,打虎的神威被淡化了,打西门庆的可能性被他自己弄没了(他误杀李外传,西门庆买通官吏,将之发配到孟州道),只剩了潘金莲由他去杀,却又只见其凶残,不见其豪勇。同样描写武松杀嫂,《水浒传》注重的是动作的迅疾敏捷,而潘金莲则仿佛并不是一个活人,因为她几乎没有挣扎的动作,这就大大减弱了杀人的血腥味。《金瓶梅》给人的感受就大不一样。由于潘金莲垂死挣扎的动作被真切、细致地描绘出来,读者可以强烈感受到杀人的恐怖感,而武松给我们的印象也就由以豪勇为主变为以凶残为主。2. 武松的社会关系在《金瓶梅》中被一定程度地改变了。《水浒传》倾向于让好汉们摆脱家庭束缚,鲁智深、石秀等在小说中几乎没有直系亲属;如果不是为了写武松的复仇壮举,可以断言不会有武大这个人物。但《金瓶梅》却倾向于让人物接受家庭生活的考验。在《水浒传》中,迎儿是武大家里的小婢,《金瓶梅》却让她成了武大的女儿(武大前妻所生),即武松的亲侄女,目的是将武松置于伦理责任的背景上。迎儿的父亲是武大,武大去世后,她的生活与前途理当由武松来照料。如果武松真的爱他的兄长,他就应该对兄长的女儿尽到责任。然而他没有,只顾杀人,在生剐了潘金莲之后,又割下王婆的头,之后席卷王婆的财物,奔向梁山。至于迎儿是否会成为街头的饿殍,或是流落青楼,武松是不放在心上的。《金瓶梅》借此表明,小说对好汉并无钦佩之意,倒是对他们随意放弃人生责任的举动明确地表示厌恶和不满。3. 西门庆在《金瓶梅》中的地位远远高于他在《水浒传》中的地位。《水浒传》给西门庆的定位是:“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金本第二十三回)⑥ 由于西门庆不久即被武松斗杀,这一段评述大体可以视为盖棺定论。《金瓶梅》对他的处理不同。《金瓶梅》头几回叙及西门庆,在移植《水浒传》的情节时也移植了《水浒传》对西门庆的考语。但因西门庆直到第七十九回才纵欲身亡,小说有足够的篇幅重塑这一人物,改变读者的印象,最初的考语并不能涵盖西门庆的所作所为。而且,即使就《金瓶梅》所移植的这几回而言,作者也成功地改变了对西门庆的定位。小说明确强调,西门庆比武松更受市井社会的崇拜、敬畏。《水浒传》所极力推崇的武松这类英雄好汉,在《金瓶梅》中不止没有八面威风之感,甚至显得非常可怜。第十回叙三四个皂隶受知县之命,须臾打了武松二十板,“打的武松口口声声叫冤,说道:‘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相公岂不悯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⑦ 与武松的威风扫地相呼应,何九叔所敬畏的也不再是武松,而是西门庆。在《金瓶梅》这个市井社会中,武松的声威远不及西门庆能够震慑人。
三、章回小说以叙事为基本的存在方式,其不同类型之间在叙事技巧上存在不容忽视的差异。或者说,不同类型的作品在叙事技巧上各有侧重。叙事技巧有许多种,如伏笔、照应、叙事时间、叙事角度等。这里以悬念的设计为例,对不同类型之间的差异略作说明。
《三国演义》制造悬念的方式主要有二:一是锦囊妙计,如第一百零五回“武侯预伏锦囊计”;二是并不在军事会议上公开宣布作战方案,而是个别吩咐,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来代替。这两种方式,都不是生活当中的真实情形,而只是一种讲故事的技巧,目的是将读者蒙在鼓里,使他们对于事件的变化产生应接不暇的惊奇感,从而对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产生格外深刻的印象。
《水浒传》也注重悬念的设计,但不再采用锦囊妙计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方式,而是更加生活化,泯灭了技巧的痕迹。比如第二十八回“武松威震安平寨,施恩义夺快活林”,武松为兄长报仇,杀了西门庆、潘金莲等人,被刺配孟州。来到牢城营,因武松不肯托人情,还口口声声与差拨抬杠,牢友们都料定他“晚间必然”被“结果”: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甚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来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
武松的想法也正是读者的想法,我们确实认为,这顿饭之所以丰盛,是因为武松马上就要被处决了,管营的用意是让他做个饱鬼。然而,武松和读者都没有料准。到了晚上,并没有谁来结果武松,倒是“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好肉、好鱼、好酒的招待;不多时,又送热水来洗澡。武松以为洗澡后会被害死,却又并不。第二天请他搬家,他以为是去土牢,却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去处。中午、晚上仍是盛情款待。
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何如?”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⑨
确实,不仅众囚徒百思不得其解,武松也百思不得其解;不仅武松百思不得其解,读者也百思不得其解。瞒住武松是表面现象,瞒住读者才是作者的真实目的。能成功地瞒住读者,引发读者的牵挂和往下读的欲望,这就是悬念的作用。《水浒传》有意瞒住读者,且又不让人看出刻意设置悬念的痕迹,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西游记》的情节是游记性的,行动和奇遇构成其主体部分。作为历险故事的主角,唐僧师徒每到一个新地方,尤其是险峻的山林,读者都会心头一紧,料定必有一番危难。然而,是什么危难呢?读者并不清楚,于是迫不及待地往下看。《西游记》以游记的方式制造悬念,“看似寻常最奇崛”,颇有大智若愚的风度。
以上我们以悬念的设计为例,比较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三部名著的异同。窥一斑而知全豹,意在提醒读者:不同类型的小说,其叙事技巧的使用路数有所不同,分析小说的叙事技巧是件饶有趣味的事情。一个认真而成熟的读者,将十分乐意在这方面多花工夫。
明清章回小说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是一个独特而充满魅力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获得在其他文体中不能获得的启迪和享受。
注释:
①《檀几丛书》余集,清康熙三十四年刊本。
②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23页。
③邵长蘅:《青门集》卷十一,光绪丁酉年盛氏重刻本。
④百回本《水浒传》为第三十八回,文字略有不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06页),兹摘引于下:
“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宋江看那女子时,生的如何?但只见:
冰肌玉骨,粉面酥胸。杏脸桃腮,酝酿出十分春色;柳眉星眼,妆点就一段精神。花月仪容,蕙兰情性。心地里百伶百俐,身材儿不短不长。声如莺啭乔林,体似燕穿新柳。正是:春睡海棠晞晓露,一枝芍药醉春风。
那女娘道罢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额上一点,那女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
⑤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
⑥⑨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13页,第371页。
⑦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页。
⑧陈曦钟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