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共收篇目四百九十一篇,其中有一百九十多篇后均有“异史氏曰”。这些“异史氏曰”的内容多是从正文事件引发而来,或正面点题,或借题发挥,或补充议论,或劝喻讽颂。如《画皮》结尾“异史氏曰”:
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2] (P123-124)
借故事劝诫世人,讽刺执迷不悟的愚人。又如《丁前溪》篇末“异史氏曰”:
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最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2] (P175-176)
则直接褒扬故事人物的贫而好客和知恩图报。《阎罗》中“异史氏曰:”
阿瞒一案,想更数十阎罗矣。畜道、剑山,种种具在,宜得何罪,不劳挹取;乃数千年不决,何也?岂以临刑之囚,快于速割,故使之求死不得也?异已![2] (P329)
从生人为阎罗判官的异闻引发对曹操历史身份的评价。总之,这些“异史氏曰”实际上是叙事者的声音,或正面直接或曲折隐晦地表达了作者的立场和观点。
赵金维在《论〈聊斋志异〉的史学色彩》一文中,从“形式上有意仿史”和“内容中亦不乏史笔”两方面阐述《聊斋》在体例和叙事内容方面深受史传的影响,具有一定的史学色彩,“直可作史传读之”。他认为“异史氏曰”与“太史公曰”如出一炉,是《聊斋》直仿《史记》的结果。“太史公曰”是司马迁在《史记》中以史家身份就所记史实发表的议论。这些议论多置于篇末,间或置于篇首或篇中;其内容则是对篇中人物、事件的评论,或说明写作目的、材料来源等。由此形成史书的一种体例。此种体例滥觞于《左传》的“君子曰”,司马迁继之,发扬光大,而臻至成熟。 [10]
冯镇峦在《读聊斋杂说》中自谓先生知音,盛赞《聊斋》,并有“读法四则”专事《聊斋》:一曰,是书当以读左传之法读之,左传阔大,聊斋工细;二曰,是书当以读庄子之法读之,庄子惝恍,聊斋绵密;三曰,是书当以读史记之法读之,史记气盛,聊斋气幽;四曰,是书当以读程、朱语录之法读之,语录理精,聊斋情当。[2] (P9-18)
又见赵起杲《青本刻聊斋志异例言》:“先生是书,盖仿干宝搜神、任昉述异之例而作。其事则鬼狐仙怪,其文则庄、列、马、班,而其义则窃取春秋微显志晦之旨,笔削予夺之权。” [2] (P27)由此可以见得,历代学者多有以读史之法读之,并齐之以《庄子》、《左传》、《史记》、《汉书》之列。可谓深识先生寄托心思,先生“青林黑塞”的恐无知音之叹可以免了。
由此可见,蒲松龄以“异史氏曰”实现对“太史公曰”的刻意模仿,其在创作心理上是对历史叙事的向往?抑或有意识的以文入史?
3、花妖狐魅的虚构叙事空间
在《聊斋自志》中,蒲松龄谓屈原“披萝带荔”,“感而为骚”;李贺“牛鬼蛇神”,“吟而成癖”是“自鸣天籁,不择好音”的结果;而自己“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2] (P1)实为自比,在创作动机上与屈原、李贺感愤忧思、聊以托寄一路的传统相接。其中的矛盾他自己也清楚,“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2] (P3)忧愁幽思、平生夙愿只能在虚构叙事中借神仙狐鬼精魅故事曲折表达,现实的实现遥遥无期。嗟呼!然而“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 [2] (P3)明明知道虚构叙事中的变相满足只是虚幻,人生的问题并未现实的解决,却只能聊以自慰。尚且如此,只能如此。
《聊斋志异》段瑮序:
顾才大如彼,知寻常传文,不能以一介寒儒,表行寰宇,踌躇至再,末可如何,而假干宝搜神,聊志一生心血,欲以奇异之说,冀人之一览,其情亦足悲矣。[2] (P24)
另见余集序:
“呜呼!同在光天化日之中,而胡乃沉冥抑塞,托志幽遐,至于此极!余盖卒读之而悄然有以悲先生之志矣。” [2] (P6)
如果现实的世界是诸多人生苦恼和不如意交织的网的话,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虚构叙事世界里创造了另一个世界。畸人、奇人、神人、鬼怪、精魅、花妖、狐怪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赏善罚恶。所不同的是这个世界在作者的掌握之中,他可以用叙事的手法左右它。因此作者会时常以“异史氏”的身份出场,直接声明立场,或婉转曲折表达好恶。
4、叙事的寓意
罗兰·巴特认为,通过“能指的游戏”,把文学变成“语言的乌托邦”、多元的文学活动和文学阐释,通过对传统的越轨方式来抗拒既成意义的暴力,“语言的乌托邦”成为实现梦想的一条途径,以艺术形式的游戏来对抗和颠覆现存的社会及其文化秩序。[8] (P356-375)蒲松龄选择文言拟古小说的形式,或对传统题材进行再造,或对历史叙事加以改造,或者叙述奇事异闻,总之,在其虚构叙事中打碎了既成价值和伦理秩序。对善良、忠诚、正直、乐善好施、知恩图报等美德大加褒扬,而对道貌岸然、愚昧执著、贪婪无耻、忘恩负义的现象给以嘲弄和尖锐的讽刺,这是以前许多作品都能做到的。但对精灵鬼怪以赞扬,甚至给善良有情的鬼魅狐怪很高的评价,这是之前的作品中少见的。蒲松龄好像有意要塑造一批和易可亲而富于人情的异类,使其比之于那些行为鄙陋甚于鬼怪的人。这其中多少表达了作者对现存世界“人鬼淆乱”、黑白不张的不满与嘲讽,以一种消解传统的姿态昭示一种实现梦想的途径。
参考文献:
[1]路大荒.蒲松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3]古汉语常用字典[M].上海:商务印书馆,1981.
[4]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M].济南:齐鲁书社,1988.
[5]米克·巴尔著,谭君强译.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6]保尔·利科著,王文融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M].北京:三联书店,2003.
[7]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96.
[8]周宪.20世纪西方美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
[9]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10]赵金维.论《聊斋志异》的史学色彩[J].求是学刊,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