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变化多,层出不穷。这从前面四组的介绍中已可看出。拙作《起落翻腾》(《聊斋谈美》),已做过介绍,其变化主要特点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多逆向的大起大落,这就更为曲折,更为有吸引力。如《红玉》先写红玉与冯生燕好,似乎可以结束了,但为冯父发觉,极力反对,冯生只好遵父命决裂。而红玉却又另觅替身卫氏,并极力促成冯卫结婚,生子福儿,琴瑟和谐,似又可结束,却又想不到一士豪要来夺妻,逼得冯生父死妻亡,只能抱儿外逃。家破人亡之际不想来一侠客,杀了仇家,官府抓了冯生,指为杀人犯,后又得侠客救助,才被释放。到家时,大仇虽报,而只剩孤身,何等凄凉,想不到,红玉又带着丢失的儿子来了,又是破镜重圆。真是一会儿花好月圆,一会儿花残月落;一会乐上天堂,一会悲入地狱。大起大落,难有其匹。再如前面做过介绍的《胭脂》,也是几次大起大落,好事多磨。姻缘竟成杀机,虽然绝处逢生,可又冤中有冤,费尽心机,借助鬼神威力,真凶中计,暴露马脚,才真相大白。三位主审官,虽皆为民伸冤,可是仍一错再错。可见客观之复杂,断案之需审慎。这些变化真是层出不穷,而且都好像是天生如此,而不是作家巧做安排的。蒲松龄的如环妙笔,只是如实记录现实而已,这正是结构、情节、变化的高超之处,使人不觉其巧,一反从前的“人不够,神仙凑”的老套。这正是情节的开拓和超越。童话首先必须有好情节,才能使读者、听众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听下去,《聊斋》为此树了榜样。
三、精妙的细节——技巧的开拓与超越
《聊斋》童话对前人童话艺术技巧的开拓与超越还表现在细节上。《聊斋》有许多精妙的细节是前人无法比拟的。这些精妙细节的特点是:或细节一出,人物性格也随之而出。如《绿衣女》中“绿衣长裙、婉妙无比”,“腰细不盈掬”这正是蜜蜂的形象。而《花姑子》,真的则遍体异香,假的则遍体腥膻,因为真的是香獐,假的是蛇精也。《王成》中写王成拾到金钗时“把钗踌躇”,当失主来认时,“遽出授之”,获得重金时“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这正是一个既穷且懒,但又极贞介的故家子形象。《莲香》、《青凤》中的桑生、耿生,遇到狐鬼时大不相同。桑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吓坏了!耿生则对“面墨如漆”的鬼脸“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一点不怕,鬼也无可奈何。桑生的静默自喜、胆小的性格和耿生狂放无畏的性格跃然纸上。这些独个儿的细节,前人的作品容或有匹,而一些一连串的闪光细节组合,将复杂微妙的场面、情态写得栩栩如生的则是《聊斋》的独优,如《张诚》篇,写诚父在孤影茕茕时,忽然妻、子连翩归来:
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忽见讷入,暴喜,恍恍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千户母子至,翁辍涕愕然,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几千户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媪厮卒,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
这节有四个层次,每个层次都有精采的细节为主干。“恍恍以惊”这细节是第一层次,这是张父见到久失在外的次子归来的神态。“潸潸以涕”是第二层次的细节,是张父看到二子归来的神态,比见讷更惊。因张诚先失踪,张讷是去找他的,中间也曾回家过,而张诚当时是被虎衔走的,一去就无影踪,现在突然归来,张父骤见,激动当然胜过见讷,所以“潸潸以涕”,喜极泪下。“蚩蚩以立”细节是第三个层次,两子归来,双喜临门,现在,这个儿子,老妻更是意料不到,是四喜临门。这后两喜更胜前者,是夫妻重圆,子孙满堂。他这个穷光蛋,一下子变成大财主了,当然不知如何是好。“坐立不知所为”这个细节是第四层,比前三个又进了一层,这个“惊”、“涕”、“立”、“不知所为”将目睹意外喜事,喜得张父形同木偶,这一层写得栩栩如生,细致精炼,有层次,有变化,排荡摇曳,余味无穷,令人拍案叫绝。《聊斋》细节超越前人的还有个妙处,是常有些似乎露出破绽的细节,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表现人物的复杂的心理。例如瑞云(《瑞云》)容光照人的脸上突然有了块黑斑,似乎破坏了她的美,给她带来了灾难,使她沦落为伙夫,想不到这却是块祥云,保住了她的纯洁,保住了她的爱情。再如《织成》中的鞋袜上的牙印;《阿绣》中纸包上的舌痕,若干时间后,仍能存在,不可思议,但却体现了人们钟爱的不磨的感情。再如《阿绣》中假阿绣为了取得妹妹情人的确认,就变出了妹妹数年前穿的衣服,果然得到确认,但却由此“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而露出破绽,被识破假面。好像这个细节到此结束,想不到又由此演出了下面大片文章。《聊斋》细节还有一出群之处是同一细节在不同的人眼中看到的是不同情状。如乐仲、琼华朝南海时,其他善男信女认为乐仲是一酒肉之徒,竟带一妓女来朝圣,简直是笑话,都鄙之。但朝拜时,众人只看到浊浪排空,圣像踪影皆无。而乐仲却看到“遍海莲花”,“花朵上皆其母”。琼华呢,则“见为菩萨”。这就是因为乐仲是来见母的,而琼华则是来拜佛的,而且两人心地光明,行为正大,所以佛示以不同的法相,这正是佛法钟爱真正心地纯良的人。《聊斋》细节另一精妙之处是下层人民生活气息特别浓烈。如叶生之妻,见叶生鬼魂归来,大吃一惊,将手中的“簸箕”掷下“骇走”。这个“簸箕”正是下层劳动人民常用的家具。《小谢》中两个女鬼和陶生开玩笑,掩眼睛、捋须、批颊以及《爱奴》中刘夫人立在帘外向老师替儿子说情等均是小市民习见的。还有些紧扣物性的细节,如狐狸尾巴时露(《贾儿》),为“讨狐的陈平”察觉。有的写得出人意外,优美动人,如《绿衣女》遭难遇救后,“自以身投砚池,出伏几上,走作‘谢’字”。这个细节既切合蜜蜂的身份,受书生文化薰陶,粗通文墨了,又表现对救助的无限感激,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聊斋》的细节对于前人童话的开拓超越之处甚多,最大特点是神奇想象与生活实感相结合,就更增加了艺术魅力。像《陆判》中换头以后留下了颈上一痕红线,就给人余味无穷。
四、放眼未来的思想——教育意义的开拓与超越
思想是文艺作品的灵魂,童话也不例外,古代童话其存留价值的高低,正是由其蕴含的思想价值决定的。拙见以为,《聊斋》童话价值之所以高于前人,正是由于它的思想意义超越前人。它不是一般的沿用着前人的观察方法、道德准则来教化读者,而是以自己独特的思维,对前人的方法、标准做了开拓和超越。略举例示:
(一)认识到社会(包括人)的复杂性,遇事要做具体分析。《聊斋》几百篇故事,形象生动地从各个侧面告诉我们,社会不仅有好人有坏人,有大使和魔鬼,从皇帝到庶民皆然。皇帝有好的玉帝,也有贪污的阎罗;官员有“一员官”清正廉明得感动天地的,但也有贪赃枉法纵吏作恶,以人民尸体为食物的巡抚、将军;书生有品、学、才三优的高洁之士,也有德、才、学三差的谄妄之徒;市民有仗义执言、公堂对簿、平冤抚孤的正直之士,也有蝇营狗苟、落井下石、极端损人利己的卑劣小人。可以说不论文化高低、职业不同、性别有异都是如此。但又不仅如此,就个人而言,仍是复杂的。天使身上有魔鬼的一面,魔鬼身上有天使的一面。即好人可能有坏品质,坏人也可能有好的行为。而且,好人有时做出坏事,坏人有时做出好事;好人有时存心做好事,结果却成坏事(如《胭脂》二审又冤指宿介为杀人犯了),坏人有时存心做坏事,结果却成了好事(如《仇大娘》中魏姓总是作弄仇家,结果总是“祸之适以福之”,坏事都变成了好事)。所以,社会也好,个人也好,都是复杂的。要对每一件事做具体分析,才能正确认识。
(二)道德准则,《聊斋》有新的开拓与超越。如善恶问题,一般的童话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好人应该惩恶扬善。可是蒲松龄进而提出:“有意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而且是在开宗明义的第一篇中提出的,并且借书中主人公说出作为警句令众神赞赏。这不仅将具体的善、恶与当事者的动机联系起来,还提出了赏罚的标准要随之变化,这就超越了前人。特别是“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人们易于接受。因为这是无心之失,可以理解和谅解。而“有意为善,虽善不赏”就似乎难以接受了。因为传统的标准是“赏善罚恶”,应只看效果,而不应问其动机,更不应问其是否有意。蒲的新见殊不可解,而这正是蒲松龄对做官当政者所提出的应有思想。在蒲松龄看来,为民上者理应为民做好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理所当然,所以为善是份内之事。如果是“有意为善”就忘了自己是“公仆”身份,而有点沽名钓誉、讨好别人之嫌,所以怎能赏赐呢?这就是对吹嘘政绩者的当头一棒!正是先进思想,是着眼于未来的政治理想,前人从未想到。教化孩子对形式主义的做好事的针砭作用就更意味深长。
道德准则还有对男女交往方面的,《聊斋》所表露的思想也是立足现实着眼于未来的。作为童话,对孩子们过早过多谈男女之情,不太恰当。但这也是回避不了的,中国古代童话不知说了多少“两小无猜”,外国童话也常说“白雪公主”、“白马王子”,因为这是人的本性,“食色性也”。甚至孩子在母腹中时,性意识就存在了。这问题在于如何引导,如何在优秀作品中表现纯洁的感情,美好感情,先进的感情。《聊斋》是做了很多探索的。在几乎所有的篇章中强调的不是以往作品中所突出的“缘”字,而是“情”字。但这“情”字又不仅重复孔夫子的“发乎情止乎礼义”,而是“交以情,不以淫”,以一见钟情(爱美)开始,以大量的持久的相互信赖、相互帮助、排除万难,维护共同的理想,甚至生死相依,生生死死为之奋斗,而最终结合。不是情随事迁,而是情深事成。美好的、深刻的、一以贯之的感情,不仅促成了美好的婚姻,还促进了美好的人生,使婚后人生向更美好的阶段迈进!懒散的变得勤劳,妒忌的变得宽容、友爱,轻躁的变得成熟,笨拙的变得聪明,病残的变得健壮,骄傲的变得谦虚。如此等等,一切恶德,在深刻的感情和美好的婚姻中都逐渐变成了美德,这正是情的巨大作用,正是《聊斋》的先进思想。与马克思所讲的: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类男女除了真正的相互爱慕,其他什么附加的都消除了,何等合拍。
(三)改恶从善,十分艰巨,会有反复,要有完善的监督措施,才能保证“浪子回头”而不致以“二进宫”,重蹈复辙。《聊斋》名篇《翩翩》中讲了一个浪子,离家出走,赌吃嫖摇,弄得一身浓疮,行乞回里,为人不齿,不敢回家。就凭这一点“知耻之心”,得到仙女翩翩的救护,帮他治好了病,给他穿上了“仙衣”,并和他结了婚,生了孩子,生活安定。可是一天翩翩的女友来时,这位浪子看到妻子女友美丽,又想入非非,故态复萌,调戏妻子女友,“阴捻翘凤”(捏女方鞋子),“又以指搔纤掌”,谁知就在这个浪子出轨行为刚刚实施时,身上的“仙衣”变成了树叶,衣不蔽体,冷气袭心,吓得他连忙屏息收心,仙衣才恢复原状,从此他就再也不敢了。这件“仙衣”正是约束浪子恶习反复的有力措施,比孙悟空头上的金箍还灵,不须别人念咒,开关就在他自己心中,恶念一生,“红灯”就亮,绝对有效。这正是蒲氏为规范回头浪子所设计的保证不再重犯的举措。这实在是解决社会问题的一大发明,更是《聊斋》之前所有作品中所未曾见到的。
综上所述,《聊斋》对中国古代童话是做了多方面的开拓与超越的!这不仅仅是后来居上的优势必然,也是蒲氏先进思想和卓越才华的融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