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游记散文笔法大量引进,改变了小说的结构和叙事角度,改变了小说的审美情趣
一位现代小说理论家曾把故事体视为“最低下和最简陋的文学机体”,认为读者爱听故事,“完完全全是原始性和好奇心使然”,至于小说家讲述曲折故事的本领,乃是一种“原始的才具,”[(3)]这种说法虽然不无偏激,但说明现代的小说理论家、小说家和读者,已不再把故事情节视为小说的重要特性,他们无论是创作、评论、阅读小说,都已不再把兴趣放在曲折的故事情节上。茅盾在谈到五四以后,在现代小说影响下读者阅读眼光和阅读情趣的改变时指出,人们已经由读“情节”转变为读“情调”和“风格”了[(4)]。其实,在小说创作上舍弃情节,追求情调、情趣和风格的,《老残游记》应该是先行者。它就是一部使人无情节可读,但却富有情趣的作品。这种审美情趣的改变,当然与大量输入的域外小说的影响有关,但作者并没有生搬硬套西方小说的表现方法,而是把中国古代游记体的散文笔法大量引进小说,淡化了小说的故事情节,使小说增添了古典散文式的高雅情趣。
我国的游记体散文产生于南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是这一体裁的开创者。从保存下来的谢灵运的《游名山志》的一些片断看,还只是对景物的客观而简略的记述。至唐代,游记体散文放出异彩。元结的游记,已于客观的叙述、描写景物之外,加进了主观抒情和议论的成分。山水游记大师柳宗元在广泛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又自出机纾,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和准确凝炼而又传神的语言,形神毕肖地再现山水景物,使人读之如身临其境。同时,他又非常自然地把自己横遭贬谪压抑的悲愤之情,寄托于山水之中,创造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奠定了我国游记体散文的基本体式。到了宋代,宋人“尚理”的倾向也影响到游记的写作,象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苏轼的《石钟山记》,都在借自然景物以谈感受,发议论,遂使宋代游记不仅以写景、抒情见长,而且以议论、说理取胜。宋代诗词大家陆游的日记体游记专著《入蜀记》,或写景状物,或记述名胜古迹、风俗民情,或考证地理沿革,或抒发感慨议论,丰富了游记散文的表现力。《入蜀记》的出现,在写作上直接影响了后世被誉为“古今纪游第一”的《徐霞客游记》。明末的山水小品,以“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相标榜,作者们或描写山光水色,或描摩世态人情,其中也“有不平,有 讽刺,有攻击,有破坏”[(5)],信笔直书,毫无滞碍,文笔潇洒,意味隽永。于写景、抒情、议论之外,又增添了对情趣和情调的追求。
刘鹗是一位既具深厚文化素养,又具有丰富游历的学者、艺术家。他选用游记体写小说,在小说中融进游记散文小品的笔法和情趣,是非常自然,也是易于做到的事。
游记散文笔法的运用,最突出的自然是作品中那些大段的景物描写。象初集中对济南千佛山、大明湖、四大名泉的细致生动而又富有情趣的描写,对黄河冰塞和月光辉映下的雪山、白云景致的描写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写景文字。这些精彩段落,已为文学史家、批评家们所反复引用称赏,这也是作者颇为用力和自负的地方。所以在第三回原评中说:“第二卷前半,可当《大明湖记》读。此卷前半,可当《济南名泉记》读。”对自己用散文笔法写小说供认不讳,而且希望读者把小说中的写景片断当作游记读。
中国传统小说一向不重视自然景物描写,偶或有一点这样的零星文字,也只是作为人物生活环境和心境的某种衬托而居于很不重要的地位。小说家把主要精力用于编织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对景物描写既不重视,也很少用力。所以其写景的文字,大都袭用现成的诗词和套语,千篇一律,表现不出不同景物的特点。而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彻底抛弃一切陈词滥调,采用新鲜活泼的白话和口语,根据自己的深入观察和切身体会,对景物进行了准确、细致、生动、形象的逼真描写,不但写出了旅游观察者眼中的景物,而且更注意写出观察者对景物的独特感受和心境,使人读之如身临其境。
《老残游记》的景物描写,很注重写出个别景物所独具的特色。可以说,书中的每一处都是彼时彼地的景物,而可不代之以其它。如“寒风冰塞黄河水”(第十二回)的描写,这是一段顺着旅游者观察欣赏目光所进行的动态景物描写。作者这种写实笔法,使人感到既真切,又亲切,又有流动感。正因这描写来自切切实实的实地观察,所以才能写出景物所独具的特色。他在十三回回末原评中对这段黄河冰冻的描写评论道:“止水结冰是何情状?流水结冰是何情状?小河结冰是何情状?大河结冰是何情状?河南黄河结冰是何情状?山东黄河结冰是何情状?须知前一卷所写是山东黄河结冰。”可见,写出景物特点和个性,乃是作者一种非常自觉的艺术追求。
《老残游记》不但注意写出旅游者眼中的景物,而且还着力结合观察者观察、欣赏的过程表现出他面对景物时的心态和感受。第十二回有一段写老残在齐河县大堤上冬夜观赏月下雪山的文字,作者不是照像式的把摄入镜头的现成景物客观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而是把整个观赏的过程都很细致具体地写了出来,使读者如尾随其后,在他的指点下同他一道观赏景致。作者在描写时,运用了诸如“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什么来了”等等动作性很强的语句,把老残赏景时的动作、神志、心态都活画出来,使人感到分外亲切。小说接下去又很细致地刻画出老残面对雪月交辉的冬夜景致时的感伤心理,读之令人黯然神伤。
中国传统诗词散文,讲究所谓“情景交融”,小说中亦间有融情于景的片断描写。但象《老残游记》这么用力对景物、对观察者的观赏过程以及观察时的感受做如此细致真切的描绘者,尚无先例。在《老残游记》中,景物描写不再是可有可无的枝节,它甚至也不仅仅是配合环境描写,烘托人物情绪的衬托性文字,它本身已成为小说的重要内容、重要的描写对象和审美对象,寄托着作者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情趣,从而获得了在小说中独立存在的价值。这景致和观赏者的情绪和情趣,就足可供读者欣赏玩味,它可以成为故事、环境、人物之外的独立的审美对象。
三、其它非情节化因素
中国传统章回小说,以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为吸引听众和读者的主要手段,为了保证故事情节以适当的进展速度抓住听众和读者的注意力,作者必须注意强化小说的动作性,也就是要通过人物的行动,通过人物之间尖锐的矛盾斗争,来推动小说的进展,而尽力避免那些动作性不强的容易使听众和读者倦怠生厌的静态描写,诸如环境景物描写、心理描写、长篇的议论和对话等等。而这些内容,却恰恰在《老残游记》中受到极大的重视,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大段的自然景物描写、心理描写和长篇的议论、对话,是这部小说的一大特色。我们可以把这称作非情节化因素,因为这些因素在小说中的大量出现,必然使小说在横向上得到拓展而大大延缓了纵向上进展的速度。从而削弱和破坏了小说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模式,呈出新的面貌。
《老残游记》的心理描写是非常细腻的,这与传统小说通过人物的行动或对话来展示人物心理活动的做法大相径庭。我们在前面提及的老残在大堤上面对雪月交辉的景致,想到谢灵运“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的诗句,由北斗七星斗杓东指,想到人要添岁,岁月蹉跎,又由此想到国家前途的黯淡。这段近乎意识流式的心理活动,写得层次分明摇曳多姿,与老残身份、修养、个性非常吻合。第六回写老残在雪天看到树上的乌鸦和屋檐下的麻雀忍饥避寒的情状时,不禁联想到在酷吏玉贤治下曹州府百姓的命运连乌雀都不如,写得也相当细腻感人。
《老残游记》中的议论之多,对话之长,在中国长篇章回小说中也是首屈一指的。老残那些关于清官虐民的精彩议论,已为读者所熟知。另外如桃花山玙姑关于儒释道同异的议论,她对宋明理学的痛快淋漓的抨击,黄龙子关于“北拳南革”和宇宙形成的见解,篇幅都相当长。二集中逸云谈禅几乎成为前六回的基本内容。这些议论和对话,有的固然使人感到沉默、冗长,但大都因为其见解的新鲜独特又妙语连珠,而耐人寻味,给人以启迪。
此外,小说中对于音乐的描写,历来为研究家所注意,象第二回中写老残听白纽说书一节,已不断为评论者引述。另如申子平在桃花山听玙姑弹琴,听玙姑与胜姑、扈姑、黄龙子演奏箜篌等亦堪称绝调。在中国文学中,对无形的音乐进行具体形象描绘的,白居易的《琵琶行》,已经家喻户晓。但在小说作品中,象《老残游记》这样以如此铺张的笔墨对音乐加以描写、形容、渲染、烘托的恐怕是只此一家了。
正如研究者所指出,《老残游记》“对布局或多或少是漫不经心的,又钟意貌属枝节或有始无终的事情,使它大类于现代的抒情小说,而不似任何形态的传统中国小说”[(6)]。刘鹗钟意于有始无终的非情节化生活片断的描写,并借此抒情寄意。这些不相连属的片断和枝节,恰如散珠碎玉,晶莹明彻,即使没有精心的安排和布局,只要经过作者情感的浸润,智慧的点化,也足够赏心悦目,具有了高雅的艺术魅力。它使我们在小说中于情节、人物之外,看到新的欣赏因素。
刘鹗以散文和诗的笔法写小说,有意破坏以故事情节为中心的传统小说结构模式和叙事模式,与西方现代小说散文化、诗化的发展趋势是一致的,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具有革新意义。可惜以往的研究往往孤立地肯定《老残游记》精于描写的技巧,而对它在中国小说整体改革中的重大意义则认识不足、肯定不够,这是在今后的研究中需要加以纠正的。
注:
(1)(6)夏志清《〈老残游记〉新论》。
(2)胡适《〈老残游记〉叙》。
(3)佛斯特《小说面面观》。
(4)茅盾《评〈小说汇刊〉》,《文学旬刊》第43期。
(5)鲁迅《小品文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