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诗钞叙》中,陈衍提出的“以高位主持诗教”也是一个很有见地的诗学命题。所谓“以高位主持诗教者”,就是一个时期的诗坛盟主。作为一个时期的诗坛盟主,应该符合以下几个条件:第一、位高名重。于政界地位尊显,学界、文坛声望隆著,等于是话语权力在握,所谓“以闳文系众望”,“居高声自远”,自然容易一呼百应。第二、有领袖群伦的凝聚力和感召力,也开风气也为师。爱才若渴,门下生徒众多,人才济济,其中的佼佼者不但堪传衣钵,且能青出于蓝。第三、能诗。虽不一定是当时诗歌造诣最深者,但对诗应有真正的钻研和体会,是真正“深于诗者”,而非附庸风雅的门外汉,这是最起码的。用这样一把尺子去衡量,道咸年间的程恩泽、祁藻、曾国藩堪当此称。就论诗而言,程恩泽推尊韩愈、黄庭坚。张穆称其为诗“初好温李,年长学厚,则昌黎、山谷兼有其胜”。 [9](P1) 钱钟书亦称:“清人号能学昌黎者,前则钱石,后则程春海、郑子尹,而朱竹君不与焉。……程郑皆经儒博识,然按两家遗集,挽硬盘空,鲸掣,悟无本‘胆大过身’之旨,得昌黎以文为诗之传,堪与宋之王广陵鼎足而三,妙能赤手白战,不借五七字为注疏、考据尾闾之也。” [10](P178)程恩泽一生以余事作诗,其谈诗之语散见于一些酬答诗、序跋文中,最常被人引用的是其《金石题咏汇编序》中的一段话。他认为“诗以道性情”,而题咏金石之诗亦能道性情,此性情之“庄雅”或“激昂”,“自学问中出也”。这种“性情自学问中出”的说法本是针对金石题咏而言,可以证明程恩泽论诗注重学问,代表其一种诗学倾向,但并非程氏对诗的通盘看法,故不足以从中得出程氏论诗以学问为性情之本的论断。平心而论,程恩泽所谓“诗骚之源,首性情,次学问。《诗》无学问则《雅》、《颂》缺,《骚》无学问则《大招》废”。虽非惊人之语,细忖则比严羽“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 [11](P26) 这句名言更进一层。首先,严羽《沧浪诗话》“以盛唐为法,说江西诗病”,是以“诗之盛时”为标准立论;而程恩泽讲“诗骚之源”,考察的是“诗之初时”;其次,严羽只说“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但“至”是什么样子,却语焉不详,让后人争讼不休。程恩泽讲“《诗》无学问则《雅》、《颂》缺,《骚》无学问则《大招》废”,明确道出学问对诗的重要性在哪里,直可为严羽之言作注,而又并不以学问代替性情或先于性情,虽出语平实,但无可争议,实出于汉学家本色。程恩泽对道咸诗坛影响最显著的是他“取法昌黎、山谷,融汇唐宋,合性情学问于一体”的诗学倾向和他“以学为诗”并能“合学人、诗人之诗于一体”的“学人之诗”。他的贡献在于聚合了一个学者圈子,他们的相互唱和,“以才驭学,学宋其表,自立其里”,开辟了“以学为诗”的新境界,并贡献了郑珍这位有“清诗第一”之誉的杰出诗人。
与程恩泽对诗的看法最相近且诗相唱和最多的是后来官至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太保的祁藻。祁藻年岁略晚于程恩泽,但官高寿长。道光元年,程、祁同为皇帝招见,祁有《初入直庐呈程云芬前辈》诗纪之。诗中有“敢道文章能报国,窃思砥励勉修身”句。二人“同直十余年”,交谊深厚,志同道合。在程恩泽死后,祁藻为诗坛盟主。徐世昌《晚晴诗话》云:“文端(即祁藻——笔者注)忱清节,为时名臣。道咸之间,海内多事。朝贵中尚文学,接士流者,惟文端为硕果,时论尤归之。” [12](P1978) (卷一二六) 祁藻的诗集中,与程恩泽唱和很多,且多步韵叠韵,一答再答之作,以押险韵、用奇字僻典为乐,并且动辄出之以几十韵的排律。这种逞才用典,因难见巧的“学人之诗”,非有势均力敌者,不足以令人如此乐此不疲,故陈衍称“祁文端为道咸间钜公工诗者,素讲朴学,故根柢深厚,非徒事吟咏者所能骤及。常与唱和者,惟程春海侍郎,盖劲敌也”。 [5](161) 祁藻一 生以事功著,《清史稿·祁藻传》尽述其一生为官政绩,于文事只略言其“提倡朴学”,而于其“延纳寒素”举荐人才则言之颇详,至于诗则未见提到。可见在别人眼中,祁藻首先是名臣,其次是汉学家。至于诗,不但祁本人不以诗人自居,别人也不以诗人称他。尽管祁藻一生不以诗名,但于诗却致力甚深,观其诗集,虽多为酬答之作,但言志言情,皆以学励行为本,其性情、学问、才识也均在其中。
曾国藩一生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1837-1852)是在京为官时期,后期是以1852年回乡丁母忧时办团练开始。作为一代理学名臣,曾国藩前期在京曾十年七迁,升十级,可谓官运亨通。后期曾国藩以办团练起家,率湘军与太平军决战江南,最终攻陷天京,为清朝所谓“同治中兴”立下赫赫事功,并拜将封侯,更是有清一代以文臣封侯第一人,其学问由酝酿而趋于成熟,则在居京为官时期。其时,他与倭仁、吴廷栋、何桂珍等从唐鉴治理学,“有家法而不囿于一师”,还曾从刘传莹问过汉学,且与当时著名的汉学家何绍基、邵懿臣等诗文交厚,其论学兼宗汉宋,而又天性好文,治之终身不厌。在京期间,曾国藩曾以诗文相交往的师友不胜其数,这个时期的曾国藩,论声望地位尚不足“以高位主持诗教”,只能说与其师友相互影响,其中对他影响较大者,莫过于梅曾亮、何绍基、邵懿臣、汤鹏数家。在这一时期的交往中,不仅显示了曾国藩兼收并蓄、博而能通的追求,也为以后开府纳士时期人才风从云集、海纳百川之盛况奠定了基础。
曾国藩于诗古文辞皆用力颇深,就诗与古文相对而言,曾国藩于古文名气更大,特别是与桐城派之间的渊源和对桐城文论的开拓,堪称是“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曾国藩论文十分推重姚鼐,于诗也颇能知姚惜抱推尊山谷“以文为诗”之深味。当时梅曾亮在京师以姚氏嫡传弟子的身份,“朝彦归之”。曾国藩在京时,与梅曾亮以诗文交厚,“声气冥合,箫管翕鸣”。而且,“梅曾二家,宾客相通流”。后期的曾国藩自称“雅不欲堕入梅郎溷中”,实因其于诗文之道别有怀抱,欲与桐城派有以自别之故。
曾国藩“以闳文系众望”的无可争议的领袖地位,不仅因其特殊的权势声望和自始至终注重团结与培养一大批人才,实亦由其对诗古文一向用力甚勤,好学深思而确有识见。其自言学诗门径诸语,可谓见道之言:“诗之为道,各人门径不同,难执一己之成见以概论。吾前教四弟学袁简斋,以四弟笔情与袁相近也。今观九弟笔情,则与元遗山相近。吾教诸弟学诗无别法,但须看之一家之专集,不可读选本以汩没性灵,至要至要!吾于五七古学杜韩,五七律学杜,此二家无一字不细看。外此则古诗学苏黄,律诗学义山,此三家亦无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则用功浅矣。我之门径如此,诸弟或从我行,或别寻门径,随人性之所近而为之可耳。” [13](P49) 此外,其《欧阳生文集序》之述桐城渊源,《圣哲画像记》之叙治学之道,都以识量之闳,领悟之深而为人称道。
以曾国藩特殊的政治地位和文学兴趣,以及前期的兼收并蓄,广交京师文人学者和后期“汲汲以荐举人才为己任”,“俸入悉以养士”,使“老儒宿学群归依之”的器识、胸襟和凝聚力,虽其一生不以诗名,而谓其于咸丰年间“以高位主持诗教”,却也绝不夸张。曾国藩诗作中曾有“自仆宗涪公,时流颇忻向”句,自道其宗黄对一时风气的影响。而施山《望云楼诗话》也记载“今曾涤生相国学韩而嗜黄,风尚一变,大江南北,黄诗价重,部值千金”。这也就是钱钟书《宋诗选注序》中所说的“黄庭坚的诗集卖过十两银子一部的辣价钱”。 [14](P10) 虽然,宗黄成为一时风尚非赖曾氏一人之力,但其登高一呼的特殊作用,也实在不可低估。道咸年间宣南士大夫圈子中由程恩泽、祁藻等发端的“学人之诗”,至此与推尊山谷、“以文为诗”的桐城诗学联姻,并借助曾国藩特殊的地位、声望与影响,使得宗宋诗风在道咸之际愈演愈盛,流风所及,至于清末民初。与此同时,经世派的诗人,与此二派在具体学诗路径与表现方式上虽不尽同,却以大体方向上的共通性,而与之共同构成道咸诗坛“和而不同”的总体风貌。道咸年间的诗风,之所以以“宗宋”一言蔽之,还涉及诗体正变的问题。严羽《沧浪诗话》说:“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 [11](P26) 以诗体正变而言,昔人多以唐诗为正,以宋诗为变。至清尚有“见诗之能变而新者,则举之而 归之学宋”。
道咸年间的诗风最突出的特点是“以才学为诗,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这种与“唐音”相对举的“宋调”,并非有宋一代所独专,而实开自唐代最优秀的诗人杜甫,后经韩愈“以文为诗”,泛溢其轨,至宋代苏黄,遂成为一代大观。故而道咸年间的宗宋诗风,以杜韩苏黄为其取法的楷模,而尤为看重其觅新世界的探险家精神和力破余地的本事,当时的学古是为创新,复古旨在通变,故于宗宋也只是借为入手,到其出手时,标举“不俗”,强调“有我”而又贵有“诗之真者”。张维屏的“水当入海千条合,诗可呈天一字真。便到古贤须有我,独开生面肯依人”, [15](P60) 正可代表当时诗人的共同追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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