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陛情的含义,洪亮吉的一段论述较为明确:“明御史江阴李忠毅狱中寄父诗:‘出世再应为父子,此心原不间幽明’,读之使人增天伦之重。宋苏文忠公狱中寄子由诗:‘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他生未了因’,读之令人增友于之谊。唐杜工部送郑虔诗:‘便与先生成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读之令人增友朋之风义。唐元相悼亡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读之令人增伉俪之情。孰为诗不可以感人哉!”可见:天伦、兄弟、友朋、伉俪之情,构成了毗陵诗派“性情”之主要内涵,内容较为广泛。
与性灵说的“性情”偏重“情”不同,毗陵诗派的“性情”则以“性”为第一位。《北江诗话》云:“诗文之可传者有五:一日性,二日情,三日气,四日趣,五日格。”在决定诗歌传与不传的五个因素中,“性”位于第一位。洪亮吉说:“写景易,写情难;写情犹易,写性最难。若全椒王文学厘诗二断句,直写性者也:‘呼奴具朝餐,慰儿长途饥。关心雨后寒,试儿身上衣。“儿饥与儿寒,重劳慈母心。天地有寒燠,母心随时深。’实能道出慈母心事。”从这里可明确看出,洪亮吉所说的“性”是指慈母之心,也指孝子之心。儒家伦理中,父义、母慈、子孝,是人的本性、天性,而诗歌也要反映这种本性,才有价值和生命。洪亮吉所谓的“性”,有两重内涵:一是指儒家的传统伦理道德;二是指人的自然的秉性、高尚的品性。
毗陵诗派提倡的性情,具有较高的品格。清初的陈玉瑾在《王大宗伯青箱堂诗集序》中云:“盖诗者,性情之所作也,性情所感有邪正之不同,其言即有是非之不一,故朱子以为《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人皆得其性情之正。”陈玉璂首先肯定诗本性情,紧接着又提出性情有邪正之不同,体现在诗中的性情不能不加选择,而所谓正的性情,要符合儒家传统道德。钱维乔也有同样的观点,他在《答袁简斋书》中云:“诗虽小道,必有真性情存,乃合乎温柔敦厚之义,可象兴观群怨之用。”赵怀玉同样把诗之性情与志之高远、与家国伦常、与温柔敦厚的诗教联系在一起。他认为,诗“要以温柔敦厚为归,盖得性情之正,非徒以才气华饰相矜尚也”。可见毗陵诗派之性情,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之情,而是“性”规范下的“情”,是于高尚品格中见性情。当然毗陵诗派并不排斥男女之情,但是性情的范围更广、品格更高。
毗陵诗派认为,诗品出之于人品,“读其诗可以知其品”,“人品之系于文章,则如毛之傅皮,枝叶之傅根”,有第一等人品,才有第一等好诗,高尚人品是较高诗品的前提条件,故洪亮吉特别提出:“诗人不可无品,至大节所在,更不可亏。”有时,洪亮吉所谓的性情,就是指人品,如他评丹徒李明经御、如皋吴布衣诗时说:“读之而二君之性情毕露,谁谓诗不可见人品耶!”诗中可以看出诗人的性情,同样能看出他们的人品,可以说于性情中见人品,或于人品中见性情。
毗陵诗派要求诗人有高尚的人格修养,要求诗歌创作要在品格中见性情,无疑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
三、性情中见学识
毗陵诗派虽对以学问入诗、以考据入诗的作诗倾向不满,但并未走向另一极端而否定学问、学识的作用。他们认为,学识是诗文的根基,诗人如没有学识,则诗歌难免空虚浅薄,但关键是学问、学识不能影响诗歌的表情达意,要正确处理性情与学识的关系,诗人既要有学识,又不能以学问掩性情,只能在诗写性情过程中自然见其学识。
受清代学术风气以及常州学风、诗风的影响,毗陵诗派有明显的重学问、学识的倾向。毗陵诗派中人,大多是诗人兼学人。如清初的陈玉琪、董以宁、邹祗谟、邵长蘅等,都博学多才;赵翼是著名的史学家;洪亮吉诗文多奇气,还是清代著名的骈文家,而且在舆地、经学、史学、音韵等方面均有很深的研究;黄仲则最具诗人特质,但他的诗也反映了他的学识;孙星衍早年作诗最善言情,以“奇才”称,后转为朴学研究,成为一名著名的经学家和目录学家;赵怀玉诗文俱佳,尤精于校勘之学。所以,与他们诗人兼学人的身份相关,他们在诗歌中自然就比较重视学问。
清初毗陵诗人在倡导性情的同时,就十分重视学问根柢。陈玉瑾曾论述过“学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学者之不能作固有之,若作者不必学则非也。”换句话说,学者不一定能成为诗人,但诗人则一定要有深厚的学问基础。“椒峰(陈玉瑾)之言日:‘信哉,诗之难也,不博稽古今之图史载籍不能诗,不周知天地山川、阴阳律度、日月星辰、人物事为之蕃变不能诗,不经行关塞江河、舟车裘葛、旷览烟云、草木鱼鸟不能诗,不阅历浮沉显晦、荣华知遇、流离憔悴不能诗。”陈玉瑾的这段话充分论述了诗歌艺术并非易事,如果没有深厚的学养基础,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是写不出好的诗来的。另一位毗陵诗人董以宁也主张要多读书:“必读书多而养之既久,渐渍充足于中,则其发为文也,无支言,无伪词,而自有不可掩之光华,令人矜贵。即极其平淡拙朴,无往不形而气厚力大,运之在我,更能神明变化于古人之法。”只要读书多,有深厚的学养作为基础,即使极其平淡拙朴,也自有不可掩之光华。
清中叶的毗陵诗人钱维乔也重学问根柢,他说:“其根柢无有而袭于面貌,则是空虚耳。昔人以为无实而为文,如镂脂刻冰,费日损功,岂可久耶?”他在评朋友的诗时也说:“今达甫之才如此,其遇如彼,而其诗勤勤款款于身世伦物间,矢中正之音,无叫嚣俳诨之习。达甫之性情于此见,达甫之学问于此徵矣。”钱维乔在性灵诗风盛行的乾隆诗坛,将性情与学问并举,使诗歌既表达性情,也反映诗人的学识。
赵翼博学多才,有史学家的学问和远见卓识。他虽然十分重视诗人的天分,但也不否认学问的重要。他认为标举性情与重视学问并不矛盾,只要学问用得自然妥帖。他评论苏轼和黄庭坚诗时云:“北宋诗推苏、黄两家,盖才力雄厚,书卷繁富,实旗鼓相当;然其间自有优劣。……且坡使事处,随其意之所之,自有书卷供其驱驾,故无捃摭痕迹。山谷则书卷比坡更多数倍,几乎无一字无来历。然专以选材庀材为主,宁不工而不肯不典,宁不切而不肯不奥,故往往意为词累,而性情反为所掩。此两家诗境之不同也。”在赵翼看来,苏轼和黄庭坚均才富学博,但苏轼运用才学很自然,没有捃摭痕迹;而黄庭坚则过分讲究用典,影响了诗歌的表情达意,“意为词累”。从这段论述可以看出,赵翼的观点是:作诗是需要学问的,但要正确处理学问与性情的关系,学问不能掩其性情,要在表情达意中自然显现。
洪亮吉也认为作诗既要重真性情,又要有真学识。他虽然反对翁方纲的以学问为诗、以考证为诗,但也认为作诗要以学问为根基,要正确处理好性情与学识和关系,“不以学问掩其性情,故诗人、学人,可以并擅其美”。他还说:“当世士惟务作诗,而不喜涉学,逮世故日胶,性灵日退,遂有‘江郎才尽’之诮矣。”同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不重学问,作诗将缺乏厚重的基础和创作的源泉,先天的才气如果没有后天的学问来滋养,也将会有江郎才尽之忧。学问与性情,两者不可偏废,要于性情中见学识。
总之,清代诗坛,流派纷呈,“虽各有所长,亦各有流弊”,毗陵诗派正是看到了许多流派的不足之处,在综合各派诗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诗论主张,所以持论较为公允,在许多方面有纠正其他诗派流弊的作用。毗陵诗派在“入理”的基础上求创新,在复古模拟成风的时代风气中堪称目光独到。这是既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明七子以及以拟古为特征的神韵派、格调派的反对,又是对以尖新生僻为尚的浙派的批评。诗写性情的论诗主张,是针对当时诗坛影响甚大的格调派和肌理派而提出的。另外,毗陵诗派提倡的性情又具有较高品格,这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性灵派末流一味求男女私情的浮艳诗风。既重学识,又要求不以学问掩性情,既纠正肌理派以学问为诗,又避免了空疏浅薄的诗风。毗陵诗派的诗论,持论周全,没有矫枉过正之弊,且比较符合诗歌艺术的发展规律,对清代诗歌的发展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在诗学理论史上有较重要的地位,值得我们作进一步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