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的编纂工作,使我们获得了一个遍访全国各大图书馆,得读天下罕见小说之机会。南开大学图书馆善本部所藏抄本《话本十四种》,就是其中之一。
“话本十四种”一函,共十二册。毛边纸手抄,蓝皮封面,纸质、墨色、装钉一致,字体亦出一人之手。无总书名,亦不标册次卷数。“话本十四种”名目,标于函套之上,而函套则为入藏后图书馆所加,入藏年代不详。十二册中,有八册为通俗小说(即所谓“话本”),字迹较小,正文半叶十六行,行三十三字,其中一册抄小说六种:《蜜蜂计》十回,《毛公案》六回,《于公案》六回,《于公案》十回,《双龙传》五回,《青龙传》四回;一册抄小说三种:《阴阳斗》十六回,《双灯记》十回,《满汉斗》八回;一册抄小说两种:《蝴蝶杯》十回,《八贤传》二十回;一册抄小说三种:《孝感天》七回,《聚仙亭》十回,《刘公案》二十回;另四册抄小说一种:《守宫砂》一百二十回。以上八册,共抄小说十五种。由于加函套时,将两种《于公案》少计一种,误为十四种,故有“话本十四种”之名目。在十五种小说中,《阴阳斗》即《阴阳斗异说奇传》,《聚仙亭》即《混元盒五毒全传》(以上二种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有著录),《守宫砂》即《三门街前后传》(此一种《孙目》未著录,有1986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排印本)。同函中,还有文言笔记小说《嚣嚣琐言》二册,二百二十一则,有卧月子评语,实作者自评;《时论摘要》二册,一百十七篇。此二种字迹较大,正文半叶十行,行二十六字。
小说十五种卷端下大都有朱红长形印章曰“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志”,书口下又有“莳心堂”印章,间或有椭圆形阴文篆印,文曰“愚而拙”。“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是谁?查《嚣嚣琐言》,则署“津门储仁逊拙庵甫小愚氏著”,书口亦有“莳心堂”印章。从二者纸张、墨色与字体的完全一致,可以断定,“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就是津门储仁逊。
储仁逊是何许人也?在天津图书馆,意外地发现储仁逊的未刊著作《闻见录》(第一卷题《有闻必录》)两大函十五卷,其纸张、墨色、字体,亦与南开大学所藏抄本完全一致。《闻见录》题“章武储仁逊拙庵著”,亦有“愚而拙”椭圆图文篆章。《闻见录》扉页,加有天津日本图书馆于昭和十七年(1942)十月所书关于储仁逊的介绍:
储先生讳仁逊,字拙庵,行七。天津人,世居带河门外。亢爽磊落,至性过人,学有本原,尤精医卜堪舆之术。每逢疑难大症,人所茫然不识者,先生恒以单方投之,无不立奏神效,起死回生。当时治上名医陈雨人,最为折服,以为得自异人传授。设馆沽上,课毕,尝卖卜于金华桥畔。先生甫至,而求卜者已纷集矣。顷刻间即撤座,所得卦金,悉以周恤亲故,不使有馀。每为人相地,但以理气象数为据,绝异流俗。持身狷介,毕生布衣布履。好饮酒,间为小诗,渊懿朴茂,溢于言表,不轻与人唱和。有 子一,得庭训,学极淹博。十五六时,先生知其学已立身,谓之曰:“士农工贾,汝欲何居?”对以愿学木工,先生甚喜,曰:“学足立身,艺足糊口,好自为之,庶可免颠 覆之虞。”孙二,一习工,亦精《周易》,殆皆先生灯下所授也。生于同治甲戌二月初四日,卒于民国戊辰十二月 日,年七十。此册乃先生手录,秃笔渴笔而丝毫不苟, 亦足觇先生之桓其德矣。此谓“有闻必录”,盖皆掌故之学,间附考证,亦必有关世道人心之言。有考索津门文献者,吉光片羽,有足珍焉。书口所印“莳心堂”,先生书斋也。
综合以上材料,可对储仁逊其人作如下概括:储仁逊,字拙庵,号卧月子,又号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书斋号莳心堂,行七。祖籍章武,世居天津带河门外。生于同治甲戌(1874)二月初四,卒于民国戊辰(1928)十二月。(谓率年七十,恐计算有误)持身狷介,毕生布衣布履。精医卜堪舆之术,设馆沽上以为生业。著《器嚣琐言》二册、《闻见录》十五卷,皆掌故之学,间附考证,未刻刊行世。
储仁逊抄录通俗小说十五种是在什么时间?或者说,下限在何时?天津图书馆藏《闻见录》同一函中,储仁逊手抄另一册《时论摘要》为我们提供了傍证。此册《时论摘要》标卷之三,与南开大学图书馆所藏之两册《时论摘要》恰可相续配套,其下自注:“自癸卯年七月缮起”。按癸卯年即1903年。所谓“时论摘要”,即摘抄当时报刊上刊载之时论,如《论官吏虚夸之害国》、《论造就国民为富国之本》、《合群以御外侮说》、《论中国之前途》、《论日本为中国之近患》等,亦有自然科普文摘,如《论粘液体质》、《论冰雹》及白话短篇小说《梦里谐谈》(傅痴人)、《天坛记》(孙蔚韬)等。大抵上随看随抄,不加分类编次。此册正文半叶十五行,行二十五字,秃笔大字,字迹不及抄本小说之清秀。故其抄录小说之年代,决不会距此太远,列为晚清作品,殆无可疑。
储仁逊同这十五种小说,是一般的抄录的关系,还是做了某种整理加工,乃至再创作的工作?从已经知道的材料看,既然其中的《阴阳斗》就是抄的《阴阳斗异说奇传》,《聚仙亭》就是抄的《混元盒五毒全传》,《守宫砂》就是抄的《三门街前后传》,那么,似乎也可以把其馀十二种也一律类推为储仁逊的抄录。但是,问题并不如此简单。就以《混元盒》来说,原为二十回,储仁逊易名为《聚仙亭》,又将其两回并成一回,将单回目变成双回目,其中不也带有某种整理的成分?
又如《三门街》,浙江古籍出版社未注明版本,南京图书馆藏民国二年(1913)上海天机书局石印本,靡页上有上元杨节斋题“新出众英旅大闹三门街前后传”,安知储仁逊抄本之《守宫砂》,不是《三门街》之原本?而其馀十二种未见著录的小说,出自储仁逊手笔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首先,储仁逊是会写小说的。《器器琐言》稿本的最后一篇《*云天》,标题下双行书“警俗小说”,就是储仁逊创作的未完成的长篇小说。《闇云天》第一章曰“缘起”,第二章曰“落魄”,第三章曰“鬻女”,第五章曰“丧亲”(按实为第四章)。“缘起”谓:
小说之为物,除历史小说外,大抵都是无中生有,由人捏造,所描写苦乐悲欢情形,好似天花乱坠。不过,作小说之人所抱宗旨,实因古圣先贤的格言学说,可以劝化中等以上的人,不能警教中等以下的人,所以苦心孤诣,造出一段事实,使人不厌,使人爱读,在那无形中有劝化之意,那就是作小说人推一的宗旨。
《闇云天》叙士子张世毅,家境艰难,以教馆为业。时当甲午中日战后,张世毅闻中国割地赔款,大为不平,悟得中国被日本欺压,皆为八股所误,遂向主人辞馆,自言所教之八股了国家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故实不愿再作此无益之事,情愿率妻于到乡间躬同耕种。乃庚子年闹义和拳,张世毅劝阻村正练拳,遂被杀,因产充公,小文亦被卖与何相国夫人为使女。由此可见,储仁逊于创作三昧,亦颇知一二,而其文笔,亦颇不劣。
其次,十二种小说中,多处对见储仁逊的个人印记。如在好几部小说中,乾隆朝吏部天官刘墉,都是备受推崇的清官,《刘公案》、《双龙传》、《满汉斗》,都以刘墉为主要人物,《刘公案》、《满汉斗》还写了刘墉之父刘统勋,《青龙传》写了刘墉之孙刘焕芷,也都是正气凛然的清官,形成了刘氏家族世代清官的系列。这种对于刘墉的异乎寻常的推崇,在《闻见录》中就有所反映。按《闻见录》之记事,自清朝开始,迄光绪二十二年丁未上元,其中顺治、康熙二朝事仅二页零五行,乾隆朝事二页,嘉庆朝事三行,道光朝事三页,咸丰朝事十一页,同治朝事十页,自三十页起,皆光绪朝事。所谓“有闻必录”,则远略近详,本无足怪。但第三页起关于乾隆朝事的记载,却有颇可注意者。现谨按原貌,不加标点抄录于后:
高宗纯皇帝即位改元乾隆元年皇恩浩荡黎民沾 恩安居乐业 皇上重修陵寝折明十三陵修东西陵折出碑碣上镌字云你不动我我不动你云云 奏明折陵中止吏部尚书刘墉本奏律有明条盗墓当科其罪 皇上心虽不悦命六部议之六部议出奏曰按律所科枭示今科 皇上减等发在江南 凡民间若犯此罪减去枭示以绞罪科之皇上依议准奏工部行文 凡皇上赴江南必行之路至站头预备行宫皇 船坞 皇上降旨命吏部尚书保 驾赴江南刘墉遵旨神机营兵扎虎枪队文武官军护卫王大臣送圣驾四十里回京各守其职
高宗纯皇帝在通州登龙舰通州之文武官员送 驾至武清县界交差回任武清县地方官接差送 驾至天津县交差回任 天津县之道府县地方官接 驾 送 驾络绎不绝 圣上弃龙舰入 宫憩息次日游览津门幸芥园南运河神庙拈香留碑迹(至今御碑亭犹存)自京都至江南一路老幼黎民以香花跪接跪送口呼 万岁欢声载道及至江南游 览胜景毕銮还京吏部尚书上本请罪 上谕云免议刘墉谢免议恩乾隆七年王戌岁富诗大人统领武并军兵征服大小金川收入版图以归 王化我清朝共计二十三行省天下统一矣……丙辰字正月初三日高宗纯皇帝驾崩在位六十年
以短短数百字概括乾隆六十年之大事,难免挂一漏万,而其中竟三次提及刘墉,可见储仁逊对于乾隆一朝史事了解的贫乏,而其于刘墉的特殊的认识和感情,就更显得异样的突出。基于此种认识和感情,方得一再写作以刘墉为主角的小说。
《刘公案》本叙乾隆朝事,而卷首忽有一诗咏鸦片之害道:
鸦片大烟甚兴,拿着当作一能。
吸上几口神气清,那管久后受病。
就着有钱能买,无钱想吸不能。
瘾若来了身难动,突竟断送性命。
此诗与全篇内容毫无关涉,颇觉突兀。按《闻见录》载:“甲辰道光三十四年,海外西洋英吉利国商人至我中国贩卖鸦烟土。”下注;“又名大烟,此烟土以铜锅熬煮,以纸渗漏其水收膏,用香油灯烧腻,按在烟枪上卧而吸之。吸之有瘾,届时必吸,否则浑身酸痛,哈息眼泪呆睡,饮食不能下咽,骨瘦如柴,面黧发枯,阴阳颠倒,夜则精神百倍,昼则昏睡如泥,不能理业,民困国穷,此是国家之大害。”此注与诗.正可互相印证。而储仁逊所著《嚣嚣琐言》,又有《烟鬼索烟》一则,文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