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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头考辨(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袁震宇  点击:次  时间:2001-08-25 00:00于哲学网发表

   九种"作词法"(其中包括务头)的定格。弄清楚这一点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务头"法末句的"后注于定格各调内",可能引起这样的解释,似乎周德清指明"定格"乃专论务头。而《麈谈》正是根据这样的认识,将《音韵》评论中涉及"上去"、"去上"处都断为务头的。请看事实:《音韵》称〔寄生草〕曲中"'有甚'二字上去声,'尽说'二字去上声,更妙","最是'陶'字属阳,协音"。《塵谈》则径断"有甚" 、"尽说陶"为务头。《音韵》称(醉中天]的"'捧砚','点破'俱是上去声,妙。"《塵谈》也断此四字即曲中务头。更有意思的是《音韵》称〔醉扶归〕中"'字不'二字去上声,便不及前词音律",含有明显的批评之意。《塵谈》却定"字不真"三字为务头,即使此三字并不在《音韵》指明的第四句上,而是在第三句上,也全然不顾。复次,务头二十七首中有十四首与四声音律相符,说明务头与四声音律是密切关连的。但定格中论及四声音律者有四十三首,十四首只是其中三分之一还不到,可见定格论及四声音律者不一定就是论务头。
  那么,《音韵》为什么反复论及上去、去上呢?这与此书的主旨有关。"平而仄,仄而平;上去而去上,去上而上去者,谚云'钮折嗓子'是也,其如歌姬之喉咽何?" "庞涓呼为'庞坚','泉坚坚而始流'可乎?陶渊明呼为'陶烟明', '鱼跃于烟'可乎j"(均见《中原音韵》自序及"正语作词起例")周德清正是根据当时舞台演唱的实际需要,专论北曲音律,为作者唱者提供音韵规范而创作《中原音韵》一书的。则论述四声之上、去二声,实为势所必然。再者,四声中上、去二声确有其不可忽视的特性。宋沈义父《乐府指迷》"去声字"一节专门论述这一问题:"腔律岂必人人皆能按箫填词?但看句中用去声字,最为紧要。"又说"上声字最不可用去声字替",务必按谱填词,不得任意更改替代。清人万树的《词律发凡》据此作了发挥:"名词转折跌宕处多用去声何也?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也。""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扬有致。若上去互易,调不振起,便成落腔。"制曲与填词的音律是相通的,"万氏《词律》于仄声辨上去最严……此说本诸明沈璟。去声当高唱,上声当低唱也。"(沈祥龙《论词随笔》)清初著名曲论家李渔也有与沈璟相类似的论述:"平上去入四声惟上声一音最别,用之词曲,较他音独低,用之宾白,又较他音独高。""此声利于幽静之词,不利于发扬之曲,即幽静之词,亦宜偶用、间用,切忌一句之中连用二三四字。"(《闲情偶寄·词曲部·慎用上声》)周德清虽然没有具体论述上去两声的特性,但对之是不乏认识的,否则绝不可能在定格中反复指出某某两字上去妙,某某两字去上妙。《塵谈》则将《音韵》定格所示上去、去上处统统断定为务头。后来吴梅对此犹有引伸,"南曲则宁庵谱中所注去上、上去诸处,即可作务头,皆当恪守之、"(《曲学通论》第十章)说得更为明确。然而吴氏的见解显然是靠不住的。首先,以上去、去上为务头与平上去三音联串处为务头的说法不完全一致。三音联串说仅有"去上、去平、上平"三种才是务头,压根儿不包括上去,这就不能自圆其说。其二,"宁庵谱",指沈璟改编蒋孝《南九宫谱》而成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此谱所论上去、去上,据王骥德《曲律》记载,与务头是两回事。沈、王两人友情甚厚,王骥德的话是可靠的。所以吴氏之论显然并不符合沈璟原意。第三,前面已指出,《音韵》所论上去、去上并不就是务头。即使退一步讲,姑且假定《音韵》也定上去、去上为务头。那么,《音韵》所指务头的四声结合,是根据上、去两声的发音特点以
  及两声组合后的音韵效果,是有规律可循的。而三音联串之处为务头的说法则缺乏明确性和规定性,远不如前者的简洁明确。更何况《曲学通论》所说"去上、上去诸处,即可作务头",又仅限于南曲,与《音韵》所论、相距更远。
  从以上简要的分析对比不难看出,周德清在《音韵》中关于务头的论述,虽有其不够明确或疏漏不严,甚至前后矛盾的地方。但它毕竟记录了当时对"务头"这一专门术语的认识,而且是现存唯一最早的书面记载。经过认真的排比分析,不难看出,它并不似《塵谈》所云"洋洋数千言,而理愈晦,究不知于意云何",而是相当明确地记述了务头的主要特点,自有其无可辩驳的文献意义和理论价值。
  自周德清首先论述务头之后,继起而论者代不乏人,其中用力最勤者首推明初的宁献王朱权。他从现存剧本中"蒐猎群语,辑为四卷,名之曰《务头集韵》……为乐府楷式"(《太和正音谱》序)。《务头集韵》今未见,但据李开先《南北插科词序》、《西野春游词序》中称此书为"韵书"来推断,朱权所研究示范的"务头",在元代及明初作品中应是所在都有的,或主要表现在曲子的音韵方面。
  《墨娥小录》(明隆庆期间成书)的"行院声嗽"诠释务头为"喝采"。
  《水浒传》有这样的描写:"那白秀英唱到务头,这白玉乔按住喝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鉴事人。看官喝采道是去过了。我儿且回一回,下来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一百二十回本第五十一回)《水浒传》演南宋时故事,成书于明代。可见两书作者都认为"务头"就在观众喝采处。这和《音韵》所说的"不分务头,亦不能喝采",几乎完全一致。
  袁宏道诗《江南子》之三有:"蜘蛛生来解织罗,吴儿十五能娇歌。旧曲嘹厉商声紧,新腔嘩缓务头多。"  (《袁中郎全集·解脱集》)诗中的"务头"显然是指"吴儿娇歌"中精采之处。王世贞提及务头时,与"板眼、撺抢、紧缓"并列。(《曲藻》)袁、王二人的认识和上面所引的三则说法都比较接近。
  明人论务头最详细者,无过于王骥德。他给务头下了这样一个定义:
  务头之说,《申原音韵》于北曲胪列甚详,南曲绝无人语及之者。然南北一法,系是调中最紧要句字,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婉转其调,如俗所谓做腔处。每调或一句,或二三句,每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即是务头。(《曲律·论务头第九》。按:明东山钓史《九宮谱定》卷首附《总论》有"务头论",  文字与此全同。  )
  所谓"南北一法",大概王骥德企图表明,他的定义只是概括《中原音韵》的"胪列",而不是別出新诠。但所谓"揭起其音,而婉转其调"的"做腔"处,《音韵》没有提到。所以紧接着,王骥德引别人的言论以为佐证。"《墨娥小录》载务头调侃曰:'喝采'。又词隐先生尝为余言,吴中有'唱了这高务'语,意可想矣。旧传(黄莺儿)(按:又称〔金衣公子〕)第一七字句是务头,以此类推,余可想见。"又《论字法第十八》有:"务头须下响字,勿令提挈不起。"王骥德的定义偏重曲的"音"、"调",着眼点在演唱。(《塵谈》、《曲学通论》都没有将务头与喝采联系起来论述,书中凡引《曲律》论务头的文字,也一概删去《墨娥小录》的记载;转述《音韵》见解时,略去"不分务头,亦不能喝采"句,足见吴氏完全排斥此说。)如从务头与喝采的关系而言,则与《音韵》是完全合拍的。"古人凡遇务头,辄施俊语,或古人成语一句其上,否则诋为不分务头,非曲所贵,周氏所谓如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也。"这是就语言文字而言。所谓"古人成语",可作《音韵》所说的"全句语"的注解。关于"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的解释,《音韵》在"六字三韵语"中论及,指的是音律,《曲律》则指语句。"涵虚子有《务头集韵》三卷,全摘古人好语辑以成之者。弇州嗤杨用修谓务头为'部头',盖其时已绝此法。余尝谓词隐南谱中不斟酌此一项事,故是缺典。今大略令善歌者取人间合律腔好曲,反覆歌唱,谛其曲折,以详定其句字,此取务头一法也。"(以上均見《曲律·论务头第九》)王世贞讥讽杨慎谓务头为"部头",语见《曲藻》。事实上明人不明务头者岂止杨慎。《元曲选》的编者臧懋循是沈璟格律论的热烈拥护者,他曾激烈批评汤显祖不懂音律,可是《元曲选》前所引《音韵》关于务头的论述,改原文为:"凡作乐府,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其余宜自立一家言,不可多用全(句)语。"误将《音韵》的二段文字凑合在一起,与原意显然不合。足见臧氏于务头并无研究。则王骥德所说"盖其时已绝此法",并非臆测之词,很值得注意。
  清人论及务头者颇多。《桃花扇》传奇第二出《传歌》,剧中女主人公李香君学唱《牡丹亭·惊梦》〔皂罗袍〕曲,当她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时,苏昆生指点道:"又不是了,'丝'字是务头,要在嗓子内唱。"(清人杨掌生《京尘剧谈》对孔氏此说持怀疑态度:"案此曲工尺,'丝'字谱止'尺上'二字,非板,亦非眼,不识苏昆生所谓误者安在?凡遇曲师,即举此质之,莫能言其所以然。"杨氏将务头与板、眼相混,恐与元明人原意不合。)剧中人物语言,往往反映出作者的认识。苏昆生的话,为务头提供了一个例证。在孔尚任看来,〔皂罗袍〕曲的务头应是第七句的第二字。"丝"字阴平,齐齿呼,这儿却必须在"嗓子内唱"才合务头的唱法,究其原因,似与王骥德《曲律》所称"做腔处"的意思相近似。"雨丝风片"四字的四声是阳上、阴平、阴平、阳去,若按《塵谈》所示之法分析,其务头应是"雨丝"(阳上与阴平相连)二字,而不是"丝"字。可见吴梅氏与孔尚任所指务头也不一样。后来吴氏在《曲学通论》第十章"务头"中又说:"旧传……〔皂罗袍〕第七句是务头"不知所据云何?若指《桃花扇》所云,则更见其粗疏,误一字为一句,相差三字之多。与《桃花扇》所说相近的,有刘熙载。他说:
  辨小令之当行与否,尤在辨其务头。盖腔之高低,节之迟速,此为关锁。故但看其务头深稳浏亮者,必作家也。俗手不问本调务头在何句何字,只管平塌填去,关锁之地既差,全曲为之减色矣。
                     (《艺概·词曲概》)
  《艺概》所注意的是"腔"和"节",不失为是一种有价值的参考见解。
  李渔批评周德清《中原音韵》没有解释清楚究竟什么是务头,"然则葫芦提三字何以服天下……'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看不动情,唱不发调者,无务头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务头也。"(《闲情偶寄·词曲部》)对李渔的说法,梁廷楠评为"此说良当"(《藤花亭曲话》卷四)。杨恩寿则加以发挥:"使必欲于某句安务头,其去甫下子即定何著是眼者几希……由是推之,不独曲有务头,凡诗、词、歌、赋以及时文、古文,莫不有务头,可意会不可言传也。余尝谓曲之定格,人赖也;曲之务头,天赖也。陶令不求甚解,神于解矣"(《续词余丛话》)。《塵谈》指责"看不动情,唱不发调者,无务头之曲,死曲也"的说法,是多此一举,反而使务头"尤难辨别"。实际上李渔的诠释并不违反《音韵》原意,也没有超越它的范围。因为务头上没有"俊语",观者当然"看不动情";而"唱不发调"与"不分务头,亦不能喝采",并无本质区别。对此,近人王季烈有很好的解释。(尽管王氏论务头颇多采用吴梅的见解):"盖务头大都在调之末句或其中间吃紧之处,于此必须用俊语,不可轻率。"又说:"余谓《北词广正谱》所注上去不可移易之处,与《南曲谱》所注某某二字上去妙,某某二字去上妙,凡此皆宜用务头之处。于此施以俊语,则词采音节兼擅其长,诵之是佳句,唱之亦是佳音。李氏所谓最易动听者此也。"(《虫寅庐曲谈》)换句话说,在他看来,务头应是"词采音节兼擅其长,诵之是佳句,唱之亦是佳音",既注意到文字的特别警醒优美,又注意到音乐的异常悦耳动听,这就是李渔说的务头(按:吴梅、王季烈都将李渔的原话改为"最易动听处"),当然也就是《音韵》所讨论的务头。文中所说"务头大都在调之末句",与《音韵》定格大体上是一致的。前面定格分析表中"末句"为务头者有十一首,约占务头总数的40%。也许王氏正是概括这种情况而有此论的。关于"上去、去上"不可移易处宜为务头的见解,黄振在传奇《石榴记》的"凡例"中早有类似的说法:"每曲中有上去字,有去上字断不可移易者,遍查古本,无不吻合。乃发调最妙处,前人每于此加意,取合务头。"黄、王二人都偏重于将上去、去上结合处作为定务头的依据,但作了严格的限制:"断不可移易"、"最易发调者"。他们的说法是有所根据的,黄振遍查古本,做了一点调查研究,和吴梅的见解稍有不同。这种说法和《音韵》"作词十法"之"末句"相比较,也有某些相似之处。"末句,诗头曲尾是也……前辈已有某调末句是平煞,某调末句是上煞,某调末句是去煞……后云'上'者必要上,'去'者必要去,'上去'者必要上去,'去上'者必要去上,'仄仄'者上去、去上皆可,上上、去去若得回避尤妙。"所不同的,《音韵》作为"末句"特例,黄振王季烈则进一步,上去、去上在一定条件下可为务头。再查定格分析表,其中三首曲子的务头正好与所论上去、去上相一致。这表明务头与上去、去上或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所遗憾者,周德清对此未作任何说明,不能说不是一个缺点。
  综上所述,自元代至明代初年,"务头"一词还是戏曲说唱界通用的行话,明代中期以后,"已绝此法",真正了解务头具体内容者已经不多。周德清将"务头"列为"作词十法"之一法,充分肯定了它在戏曲创作中的地位和意义。他的论述比较分散,综合起来看,大体上已阐明了务头的主要特点:文字必须是"俊语",四声音律应严格遵循谱式,其位置在观众喝采之处,也就是曲牌音乐的高潮。务头在曲中犹似一轮孤月高悬于众星之中,最能打动读者观众。以后王骥德所揭示的"揭起其音,婉转其调",李渔,黄振所说的"发调最妙处"等等,进一步阐明了务头的音乐特点。近人王季烈在此基础上作了概括:务头上应"施以俊语,则词采音节兼擅其长,诵之是佳句,唱之亦是佳音"。黄振、王季烈认为曲谱中上去、去上不可移易处宜于取务头,颇能自圆其说。但周德清和明代曲论家均无此说。吴梅所说"曲中平上去三音联串之处"即务头,与周德清以来诸家论述差异很大。因此,解释务头者如果只重吴梅所论,而忽视王骥德、李渔的阐发,实在是有失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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