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头"作为戏曲说唱艺术的专门用语,最早见于元周德清的《中原音韵》(以下简称《音韵》)。该书 "作词十法"之七"务头";"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又"定格四十首"的有关曲子都一一注明"务头"的具体位置。由于周德清的叙述过于琐细而又分散,没有直接说清楚究竟什么是"务头",后人的解释也大都各持己见,英衷一是。清人李渔有鉴于此,提出了"别解务头"的命题:"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闲情偶寄。词曲部》)。对李渔的见解,近人吴梅提出了诘难:
李笠翁"别解务头曰:凡一曲申最易动听之处,(按,《闲情偶寄》原文为看者"动情",唱者"发调" )是为务头,此论尤难辨别,试问以笛管度曲,高低抑扬,焉有不动人听者乎?况北词闪赚抗坠,更较南词易于入耳,则所谓最易动听四字,亦殊无据。(《顾曲麈谈·原曲》"要明务头"。此书以下简称《麈谈》, 以下不注明出处者,均同此书。)
吴梅经过长期探究,对务头提出了自己的解释:
务头者曲申平上去三音联串之处也,如七字句,则第三第四第五之三字,不可用同一之音。大抵阳去与阴上相连,阴上与阳平相连,或阴去与阳上相连,阳上与阴平相连亦可,每一曲中,必须有三音相连之一二语,或二音(或去上,或去平,或上平,看牌名以定之)相连之一二语,此即为务头处。 (同上)
吴梅氏的这种见解确实发前人所未发,阐述也比较具体。因之,半个多世纪以来,学术界引用者颇多,有的甚至奉为圭臬。然而,细致推究起来,吴氏之论并不是没有值得商榷之处。
首先,《音韵》、《塵谈》两书分析同一曲子的务头不完全相同。《塵谈》以它"平上去三音联串之处"是务头之说,分析了三首曲子。其一,"〔寄生草〕……词中用'醒时'二字,为阴上与阳平相连,'古朝'与'屈(作上)原'四字亦然,'有甚'二字为阴上与阳去,'尽说陶'三字,为阳去阴上阳平相连,皆是务头也"。据此,〔寄生草〕的务头应为"醒时"、"有甚"、"古朝"、"屈原"和"尽说陶",共五处。《音韵》则仅称"虹蜆志"、"陶潜是",务头也。两相对照,除末句"但知音尽说陶潜是"中的"陶"字相同外,其余全不相同。《音韵》称"有甚"二字上去声,"尽说"二字去上声,更妙。《麈谈》则判此四字即是务头;《塵谈》所称"醒时"、"屈原"这两个务头,《音韵》并未提及此四字。〔寄生草〕字句定格是三三七七七七七,共七句。范康(吴梅误作白仁甫)的小令〔寄生草·酒〕第一、二句"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每句有三个衬字。《麈谈》定第二句"醒时","有甚"都是务头,势必将衬字看作务头。这与一般使用衬字的习惯不一致。另外二首也有类似情况。《音韵》指〔醉中天〕、〔醉扶归〕的务头都是第四句和末句。《麈谈》则定(醉中天)第二句的"马嵬",第三句的"与明"、"捧砚",和末句的"点破桃"为务头;〔醉扶归〕第一句的"指如"、第三句的"杀银,"和末句"把拳"为务头。两书所指务头差距竟如此之大,都说明了周德清和吴梅两人断定务头的标准和方法的差异。《塵谈》在分析了上述三首曲子的务头之后曾断言,分析务头"已明晰如彼矣,以下三十七首,学者可用我说求之,则无所不合也。"实在是很值得怀疑的。
其次,《音韵》"定格"中所称"阴、阳",是指"阴平、阳平"。"字别阴阳者,阴阳字平声有之,上去俱无"。(《中原音韵》自序)改《切韵》以来平、上、去、入四声为阴平、阳平、去、上四声,是周德清的一个贡献。他根据元代以来北曲用韵的实际状况,首创"平分阴阳,入派三声"之说。至于"上、去"声也区分阴阳则是以后的事。《塵谈》所指的是务头有"阳去与阴上""阴上与阳平"、"阴去与阳上"、"阳上与阴平"等,即不但"平"声分阴阳,而且"上、去"两声也分阴阳。从原則上说,《麈谈》这样区分并无不妥,因为"上去"声分阴阳也是音韵学上的进步。问题在于,《麈谈》所论乃是诠释《音韵》首先讨论的"务头"一词,《音韵》明明说"上去俱无"阴阳。所以,《塵谈》对"务头"所作解释,如称之为"新解"、"别解",似乎更觉妥贴。而吴梅氏却说这就是《音韵》一书中提出的,人们长期为之绞尽脑汁仍然不得其解的"务头",则敝人期期以为不可也。
第三,《麈谈》关于务头位置的论述,"谓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者,盖填词家宜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也。换言之,谓当先自定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而为之定去上析阴阳也"。这在文字上有歧义。"宜知"者应该知道也,则务头是固定不变的。又说"当先自定以……",则似乎是由剧作者随意确定,初无定位。《音韵》仅说"要知……",字面解释并无歧义。
第四,关于务头之四声阴阳,《麈谈》所说"务头者曲中平上去三音联串之处"云云,则务头的四声是有定格的,制曲填词者应当按格填制,疏忽不得。可是紧接着又说:"务头上须用俊语实之,不可拘牵四声阴阳之故,遂至文理不顺也。"这里表述得非常明白,在吴氏看来,务头上用俊语时,其四声可以"不必拘牵"。换句话说,务头上的文词语句,应以"文理"为主,四声阴阳则是次要的,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前后两说显然互相矛盾。若以"不必拘牵"之说为准,则所谓"曲中平上去三音联串之处"势必不能成立。《音韵》则既要求"语俊",也要求"协音"。其评〔金盏儿〕有云:"妙在七字'黄鹤送酒仙人唱'俊语也,况'酒'字上声以转其音,务头在其上"。又评〔梧叶儿〕曲云:"妙在'这其间'三字,承上接下,了无瑕疵。'殃及杀'三字,俊哉语也。有言六句俱对非调也,殊不知第六句止用三字,歌至此,音促急,欲过声以听末句,不可加也。兼三字是务头。"类似的例子还有一些,这儿就不一一列举了。可见《音韵》书中所称务头上的"俊语",其于四声阴阳不是"不必拘牵",而是十分讲究的。 《音韵》与《塵谈》两书所论务头之差异已如上述,之所以有此差异,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塵谈》作者对《音韵》所论务头,缺乏深入细微的排比对照。吴氏指责《中原音韵》"附论务头一卷,洋洋数千言,而其理愈晦,究不知于意云何。"为辨明《音韵》所论务头之究竟,不妨将该书论及务头处作一点简要的剖析。
《中原音韵》论"务头",均见于"作词十法" ,共有四处。其一是上文已提到的"要知某调某句某宇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后注于定格各调內"。文中"要知"两字,是对"作词"者的要求,由此可知某调中某句、某字为务头,并非由剧作者随意安排的。务头可以是"句",也可能是"字"。其次,"可施俊语"之"可"字,当作"宜"或"应"解。务头上宜用俊语,但并不是用俊语者就是务头,也不是只有务头才用俊语,其余可以不讲语言的文学性。"后注于定格各调内",容易被理解为"定格"就是务头之定格。其实不是,这在后文再议。
其二,在"造语不可作"项下有云:
短章乐府,务头上不可多用全句,还是自立一家言语为上。全句语者,惟传奇申务头上用此法耳。
这里的"传奇"是指杂剧,下文将杂剧《周公摄政》称为"传奇"可证。又定格评〔塞鸿秋〕:"韵脚若用上声,属下着,切不可以传奇中全句比之。"这两则说明:甲、杂剧的剧曲有务头,"短章乐府"也有务头。乙、就文字而论,剧曲的务头不妨采用"全句语","短章乐府"的务头,则以"自立一家言语为上。"所谓"全句语",是与"自立一家言语"相对而言的,则当是成语或前人创造的著名言词一类现成语句。丙、无论是"全句语",还是剧作者之"自立一家言语",都从不同角度说明了"俊语"的性质。
其三,"造语不可作"之十三"六字三韵语"论及务头,全文如下:
前辈《周公摄政》传奇〔太平令〕云:"口来豁开两腮。"《西厢记》〔麻郎么〕云:"忽听一声猛惊"、"本宫始终不同"。韵脚俱用平声,若杂一上声,便属第二著。皆于务头上使, 近有〔折桂令), 皆二字一韵,不分务头,亦不能喝采。全淳则已,若不淳,则句句急口令矣,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殊不知前辈止于全篇中务头上使,以别精粗,如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也。可与识者道。
这里阐明的内容比较丰富。甲、元郑德辉《周公摄政》杂剧第四折,有〔双调·太平令〕,此曲字句定格为七七七七六七,共六句, "口来豁开(至)两腮"是第五句。则〔太平令〕的务头是第五句。《西厢记》两句,分别见于第一本第三折和第二本第四折的〔麻郎儿么篇〕的首句,则〔麻郎儿〕的务头是首句。这说明务头的位置是固定的。乙、"忽听一声猛惊"一类"六字三韵语",属"造语不可作"之列,只有用在务头上,才能起到如"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那样的艺术效果。否则,弄巧成拙,会破坏曲子的音乐美。丙、"六字三韵语"用在务头上,其韵脚必须统一用平声,即四声阴阳之定格不能随意突破。丁、"不分务头"者,"亦不能喝彩",足见曲中之务头即"喝彩"处。则务头也者,即曲牌音乐之高潮。听众总是在曲子唱到(剧曲音乐)高潮时,情不自禁喝彩叫好的。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务头与音乐的密切关系。戊、"务头"之在曲中,犹似一轮孤月高悬于众星之中,既明亮又突出。可知曲中务头一般不多。
其四,论务头最多的是"作词十法"之十的"定格四十首"。"定格"举典型的曲子,有详略不等的评论,内容较杂,其中有的直接论述务头,有的则议论其它"作词"之"法"。为探究"定格四十首"论述务头的具体内容,兹作简表分析如下。(表中"四声音律"栏包括"定格"中的"知韵"、"阴阳"、"入声作平","语句"包括"造语"、"对偶"。又〔十二月尧民歌〕等三首带过曲,严格说来"定格"称为八首并不科学,表中计数未作更改。"套数"七曲一并计入,故共有四十七首。)
先看表中的"务头"栏。定格中明确指出曲中务头位置的一共二十七首,是四十七首的58%。其中"字"为务头者十一首,是二十七首的40%强。"句"为务头者十六首,占60%弱。务头与所评"四声音律"相符合者计十四首,与"语句"符合者为十六首,与"用字"相符者十四首,都超过务头总数二十七首的一半以上。这些数字有力地说明了务头主要表现在语句的"四声音律"和用字上,每曲一般有一句以上是务头。它们的具体位置随曲牌的谱式而定,既是固定的,又是不完全相同的。并不象《塵谈》所指责的,定格"往往注明务头在第几句上,似乎可以随意为之。"明乎此,则《音韵》与《塵谈》两书取务头的标准之各不相同,就格外显而易见。《塵谈》具体分析三首曲子的务头都是"字",而且字数多则三字,少则二字,完全排斥了句中一字是务头,或四字以上的语句是务头的可能性,和《音韵》定格所示毫无共同之处。吴梅氏甚至对定格中明确指出的〔醉中天〕和〔醉扶归〕两曲务头都在第四句和末句,也都置诸不顾,硬是另找务头。这只能说明,吴氏并没有对定格各曲作认真验证。当然,《音韵》的论述,有些地方也并不严密。带过曲〔骂玉郎感皇恩采茶歌〕的务头,书中明明指出是在"〔感皇恩〕起句至'断肠,句上",前后共十三句,而全曲才二十一句;又如〔山坡羊)的"务头在第七句至尾",共五句。这二曲的务头竟如此之多,差不多占去全曲一半以上的词句,对此,书中未作任何说明。对照前引的务头应似"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的说法,前后显然是不统一的。再说表中论及务头的,大都兼论其它"作词"之"法";同样,未论务头的评论,其内容相当广泛,尤其是末尾所附套数曲七首,其评论完全局限于指出曲中入声字派入三声的情况,与务头毫不相涉。联系起来分析,足见《音韵》所列的"定格",并非专论务头,而是"作词十法"之一,即自"知韵"至"末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