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本第二回末叙文素臣之论曰:
……历考从前,固尝一灭于魏,再灭于宇文,三灭于周武帝,尽毁佛祠,世宗毁像铸钱,魏主则诛杀沙门,至无一存者,其时牟尼三世等佛,何以并没神通……
正文至此中断。乙本接续为:……可知佛亦胎生类中一具体之人而已,有甚灵感?彼之所以得行其教,以不生中国故也。汉通西南夷之前,闽粤以外即属异域,从古不通中国,末闻圣人之教,佛生印度,更远万里,以坚辩之言文僻伪之行,何怪愚夫愚妇,靡然而从之乎?故佛在外国,听之可也。然且圣人之徒犹有用夏变夷之志,今俨然毒痛中国,与圣人树敌,尚可忍平?魏周宇文之世,灭不终灭,盖德薄祚短,继起无人耳。若处当今主明之世,而有守先待后之儒行乎权之所得,则爝火之光,一吹便灭,即势利好僧亦将背其所主、自逃法网,—尚肯为佛尽力耶?你说万世长存,无论佛生在圣人之后,又数百年而人中国,兴废盛衰不能并衡,即以西域言之,佛在印度,其教自西而北,红黄异派,愈变愈盛,蒙古之行喇嘛,遂成国俗,乃元代驸马诸王偏镇印度,其对印人大半习麻哈默特之教,子孙北归,顿改回俗。是佛早不行于印度,何况中国本非佛所行教之处,由渐而兴,亦可无端而灭,佛即有灵,岂能与气数争权?……
痛斥佛教之妄,正是素臣一贯主张,且慷慨陈词,痛快淋漓,层层进逼,毫无滞塞不通之感。
甲本第十一回“为寻姬欣逢豪杰,因失帕迟误婚姻”,回目下注: “照原缺”。开首即为:“……本心并不要杀人的。”素臣回头向大郎道: “何如?我说是你这大话闯出来的。”大郎羞得要死……
乙本第十三回回首较甲本多1184字,开首为: “素臣听见‘松庵’二字,急问奚奇……”。按甲本第十回结末:“素臣急问:‘怎么又有甚松庵和尚?’奚奇言无数句,逗出根苗,正是:逆竖阴谋入明镜,阉坟泄气露机械。”二者紧密衔接。之后方写到奚奇谈及杀人之事:“有一日众弟兄经过山岗,遇着一不识势的,手里执着铁鞭,掣马冲来,看人不在眼里。众弟兄只得同他很斗,不料宦兄弟一不留手,那人的头就滚下马来,这是那人说大话惹出来的……小人们的本心并不要杀人的。”素臣回头向大郎道:“何如?我说是你这大话闯出来的。”大郎羞得要死……
词气前后贯通,人物对话与心理描写也极自然合理,不象他人所后补。
第四,关于正文中残缺的考察。
正文中残缺部分的增补如何,亦可见真赝之别;甲本第三回正文中云:素臣道:“这又奇怪了,那蜡台有四十多斤,你如何运得他动?”鸾吹道:“这真是鬼使神着(夹注:内有缺文)登时俱着,满屋火起,两个贼秃都被烧死。
再看乙本第五回的相关部分:
鸾吹道:
“这真是鬼使神差,妹子那时心也慌掉了,也不估量他轻重,顺手一推,不科那和尚腻了油脸,正靠住供桌,直向他脑袋上戳进,霎时血流如注,抱头鼠窜而去。妹子着实担忧,二哥又未回来,俺贼秃有了不测,虽则告官不出,就告了官,爹爹的分上,只消诉明根由,也自不妨,但传哄出去,却不好听。那时妹子和素娥急得没法,就有许多沙弥等进来把我们送到地窖外面屋里,也不知他何意,后来妹子因倦睡着,却被素娥叫醒,随奶奶已在面前说和尚痛得晕去,叫一个五台僧行昙用祝由科符水救治。”素臣听到“行昙”二字,恍然道:“这行昙被柯浑放了,着实便宜,却到此地则甚?你且说来——”鸾吹道:“随奶奶是看见的,说尔时屋里只有两个和尚,行昙焚起符来,那知烛台翻落,火烧衣袖,延及床帐,登时俱着,满屋火起,两个贼秃都被烧死。”
中多264字,且不说前后对话贯通一气,水乳交融,单是“鬼使神着”为”“鬼使神差”就极有讲究。甲本因正文有缺蚀,“差”字亦模糊不全,故误为“着”。类似的例子还有甲本第一百四十五回正文,“况大元帅常说,中国有了公相,用他着不当”
(夹注:此下缺一页)而乙本第一百四十七回则为:
“况大元帅常说,中国有了公相,用他不着。当于海外创立非常之功,以成公之志。”“用他着不当”,显然不通,原因也在底稿剥蚀脱落倒置所误,乙本则是正确的。
至于补出正文中个别文字的缺损,无异于填空,更能见乙本之真实面貌。如上引甲本第五十九回正文,乙本第六十—回已将所缺文字补上:湘灵忽然笑得打跌,说道:“奴却真有计较,方才四姐得了夫荣妻贵的采头,行令又遇着洞房花烛,竟叫他做新娘。我们抢红,那个抢的多,就是新郎,馀人做喜娘傧相,搀扶交拜,牵红执烛,送归洞房。
乙本所加之字,不仅数字与原注字数相等,且臻一字不易之境界。
甲本的好处是忠于底本,不妄增一字,偶有缺失,即依原格式空缺,如第八十四回:
班新回来的弟兄守寨率领小人们去汤阴县降伏
泊又夺了几回钱粮如今连河南也不敢走了
着小人到登莱一带探听致有此祸请问文爷是几时到此素臣把回到丰城及出门以后之事约略说了一遍道我为剿馀又全救拔
乙本第八十六回则为:
班新回来的弟兄守寨率领小人们去汤阴县降伏了一伙强盗就乘便得了水泊又夺了几田钱粮如今连河南也不敢走了奚大哥怕他由海岛接济故着小人到登莱一带探听致有此祸请问文爷是几时到此素臣把回到丰城及出门以后之事约略说了一遍道我为剿除又全救拔
所缺字数正好补齐,惟“奚大哥怕他由海岛中接济”,多了一个“中”字,也许是甲本计数之误,也许是乙本衍出之字。不足为病。
又如甲本第一百二十八回:
俱系大考爷长生禄位字样水夫人看毕怫然不悦谓诸(下注:下缺皆从原本)
臭孩子怎么当得欲撤去之汝等意下如何诸夫人未及回答
族间侄孙文周忙说道这是通县百姓的公举五叔公阻止
起来这个断使不得水夫人沉吟一会复进第三进屋去(下注,可二)
也是五间大殿殿中塑着素臣之像像前牌上金书华盖谨身
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太保镇国公精忠神勇首辅元功文太师爷长生禄
乙本第一百三十回作:
俱系大老爷长生禄位字样水夫人看毕怫然不悦谓诸夫人此辈皆乳臭孩子怎么当得欲撤去之汝等意下如何诸夫人未及回答只见趋进族间侄孙文周忙说道这是通县百姓的公举五叔公阻止不掉只得塑起来这个断使不得水夫人沉吟一会复进第三进屋去
也是五间大殿殿中塑着素臣之像像前牌上金书华盖谨身两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太保镇国公精忠神勇首辅元功文太师爷长生
甲本第四行下注:“可二”,即可直接相联之意,而乙本适将四、五二行直接联接,反映了乙本确是原本。
最有说服力的是甲本第一百四十回写文畀游曲阜孔庙,圣公陪同、文畀题诗的那一段文字的缺文的“增补”
圣公见其振笔直书有如宿构字法秀劲笔笔褚河南圣公(下行间缺各从原本)
接过讽咏觉情文交至于无可形容处形容出来
一付抒柚不觉赞不容口
过去指点这是诗礼堂这是唐槐
采果唐槐气郁葱羡他千载受春风愿为一寸阶前草长
露中
乙本第一百四十二回则作:
圣公见其振笔直书有如宿构字法秀劲笔笔褚河南圣公待其书完忙接过讽吟觉情文交至于无可形容处形容出来与历来名人所题另是一付抒柚不觉赞不容口文畀谦逊了一会走出殿除从廊下穿去圣公过去指点这是诗礼堂这是唐槐文畀讨过笔砚就题诗礼堂
庭训亲承独立时异闻何事印吾师相攸当日无他格学礼闲来诵白圭
固在花笺上接题唐槐
采木唐槐气郁葱羡他千载受春风愿为一寸阶前草长在尼山雨露中
乙本除了补完空白之外,最大的特点是多出题诗礼堂之诗。文中既有圣公分别指点诗礼堂与唐槐之事,则文畀题诗,就没声单题唐槐而漏却诗礼堂之理。按夏敬渠《浣玉轩集》亦载《诗社堂》诗,然题下却为此中之《唐槐》诗,亦不对题旨。《浣玉轩集》为夏氏后人所辑,或许即据《野叟曝言》之甲本所录。从“增补”的角度来说,只需把缺失补齐便可,一般不必画蛇添足,另作新诗。而乙本出自《野叟曝言》之副本,其《诗礼堂》诗,正可据以改正《浣玉轩集》之误。
第五,关于总评缺文的考察。
甲本回后总评,多有缺失,而乙本不缺。如甲本第十四回“又李仿寒遗铁弹,素娥取冷卧铜屏”之总评仅二条,后拄:“评之首尾,俱照原缺。”乙本第十六回总评共六条,观一并录下;以供对照:△素臣初次出门,在昭庆借寓,次日即遇未老,舟中叙话,同被水灾,泅浮遇怪,接着斗龙,两番很力,已觉困惫;及见鸾吹,杀陶贼,又是惊忧喜怒,交集一时。方回寺中,稍可息养,忽而奔波城内,忽而救火夺钩,忽而拆墙放女,数日之间,身心交瘁。乃别过未老,回到吴江,安然江阴赴试,并未因劳感疾。此次出门,因访璇姑不着,心下担忧,趁船闲玩,突遇头陀,登岸出恭,巧援随妇。辛苦一夜,事毕回船,风露之中,放头大睡,加以几碗冷饭,积食未消,严陵滩三日波涛,滕王阁一番哭泣,内因外感,积累而来,一到丰城,奄然大病,何先后体气之不类耶?掩卷思之,乃知人生最不忘情,莫如知已之生死。前之不病者,撄心之境,尚有快意之遭,以未公父女得救,事后自可宽怀也;后之必至于病者,劳身之后骤值痛心之事,到门见状,悲生仓卒,临时不及遏也。谓此时而素臣犹能却病,非真知素臣者也。
△忆母一诗,与滕王阁怀古一篇,皆真血性文字。遭际愈奇,阅历愈深,悲骚亦愈甚。使在初次出门之日,即不应有此胸襟,又安得有此文字。善读书者,自能设身处地而得之。
△又李之病,虽为素娥而设,而既写其病,即无突然而病之理。故自前回开除头陀受寒劳身起,节节生根,至寒气逼入骨里,则病已成矣,觉道头疼,则病已见矣,加以郁勃赋诗,大哭大笑,复在柩前哭至伤心,病安得不速发且极重乎?此亦云之触石而出,肤寸而合,然后不崇朝而遍天下之义。
△不特开除头陀以后节节生根,而其根伏于第六回璇姑之香口。又李云;素娥姐果然精于歧黄,璇姑之言不谬。是未种根之先,先安一医病之国手矣。周身骨节,节节灵通,真至文也。
△头陀包内之药后来借作攻苗之具,是素臣之开除头陀不取包内别物而独留此药者,却早有作用在内。然以孤客而驻足于嫌疑之地,此等物件自应弃去,乃因此而几酿大祸,不知者将以素臣为何如人耶?
△素臣却色本领,自是独绝。前次璇姑以有兄嫂之命,救命之恩,自己终身之托,故于第二夜放入被窝之后,觉得与素臣十分亲爱,沾皮贴肉,似结成团,是情至于极,使素臣于此,断难支持,而后却色之本领见,此次素娥炽炭卧屏,于素臣不谓不恩,枕边垂泪,情由恩起,已无异于璇姑之亲爱,无如病中感激,瘦骨支离,在素臣心固无他,即素娥亦不肯遽就,无处可见却色本领,故不得不以误服药丸作一逼势,使素臣又至于无可奈何之地,而后见其真能却色。读至后回,令人胆战心惊不止。邪符所魔,正士偏心,淫药所迷,贞姬失节,天下误事之物,不必尽是补天丸,而如补天丸者多矣,可畏也哉。
全回六条总评,层次清楚,风格一致,与全书总评之主旨也完全相合。
又,甲本第四十回总评有半截残缺,末条为:“素臣止一衿耳,特以引见时数言,遂致名重天下,观店家……”(下注:“以下遭失”),而乙本则为:“素臣止一衿耳,特以引见时数言,遂致名重天下,观店家所言,如此郑重,可知口碑。入后烂草绳一语,忽地酸辛,其生也荣,其死也哀,是之谓矣。”前后浑然一体,的为原评。
还有,甲本第六十五回总评下明白注出:“仍原缺。”但第六十六至六十八回亦无总评,却不曾注明“仍原缺”字样,这种有违体例的做法,似别有原因。按甲本除总评外,复有文中双行小字夹批,然自第六十五回下半回起,至六十八回止,皆无双行夹批。大约是因了这几回秽亵过甚,故在刊行时连同总评、夹批一概削去,所以不注“原缺”字样。而乙本相应之数回,皆有总评,这些总评益加可信是原本所固有者。
综上所述,《野叟曝言》光绪八年本,不是后人的增补本,而是作者原作的副本。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有机的整体,放心地据此本去从事夏敬渠的思想和艺术的研究。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甲本也好,乙本也好,都没有完全反映《野叟曝言》原来的全貌。第一,此二本都失落了原本的“总论”。甲本第二十四回总评云:“断笔之妙,详见总论,读者细意体之,兹不复赘。”第五十一回总评亦云:“总论云五十一回之伏在虚实之间,盖指此龙涎香而言”,可见原本中确有一篇“总论”,而二本皆无。第二,此二本又都删削了原来的注。乙本凡例后二条与甲本不同,其六云:“此书原本评注俱全,其关合正史处一一指明,如景王之为宸濠,安吉之为万安刘吉,法王之为妖僧继晓,皆一望而知,熟于有明掌故者自可印证,不以全注为嫌也。”甲本因是残缺本,故凡例之六为刊行者易为交代“缺处仍依原本注明下缺,不敢妄增一字”,但二本皆无注,则是一致的。甲本虽然是一个残缺本,但却保留了原本正文中的极有价值的双行小字夹批,这又是其长处。因而,甲、乙两种版本,在《野叟曝言》的研究中,都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