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堂酒令》与散曲之外,元代杂剧和话本等,也都反映出当时酒令文化的繁荣及其与度曲、唱曲的密切关系。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杂剧第三折,主人公杜蕊娘主持酒令,她在[醉高歌]一曲中向众姐妹提出:
或是曲中唱几个花名,诗句里包笼着尾声,续麻道字针针顶,正题目当筵合笙。这四句唱词包含了四种酒令,其中“正题目当筵合笙”指的是在宴席上当场应题创作,这在上文中已有所涉及。应当补充的是,这类即席创作往往与前三类酒令配合使用,或者可以说,前三类酒令是“当筵合笙”的具体要求。先看“曲中唱几个花名”。
我们知道,元以来的南北曲牌中有许多以花为名,其中较常用的如[一枝花]、[石榴花]、[水红花]、[摊破地锦花]、[出墙花]、[后庭花]、[解语花]、[蜡梅花]、[锦上花]、[金钱花]、[满宫花]、[柰子花]、[山丹花]、[四季花]、[芙蓉花]等等。“曲中唱几个花名”,就是要求唱出以花名为题的曲牌名。
元末无名氏南戏《黄孝子传奇》第九出,主人公黄觉经(生扮)与陆元(小生扮)、高拐儿(付净扮)饮酒行令,黄觉经制的酒令是:“要一个花名,曲中曾有此花,又要个古人曾赏此花,后边要古诗一首。”黄觉经与陆元是读书人出身,他们先后依令吟出的是:
(生)花是玉梅花,曲中有此花。古人林和靖,爱赏玉梅花。古诗道: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小生)花是(此二字原脱,引者注)后庭花,曲中有此花。古人陈后主,爱赏后庭花。古诗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两个作品,全都中规中矩,符合酒令的要求。[玉梅花]、[后庭花]都是曲牌名,前者又名[柰子花],入南[南吕调](见王骥德《曲律》卷三“调名”),后者入[仙吕宫]。二人接着在花名下接古人、古诗,也都恰到好处。而高拐儿以行骗为生,以他的身份及文化水准,根本念不出古诗,也不记得带有花名的曲牌,只能胡编乱凑:
(付净)花是金杏花,曲中有此花。古人是董凤,沿门俱栽金杏花。杏坞村中卖酒家,搀灰着水不容赊。世间若有雷公卖,买个雷公打杀他。
元代南北曲并无“金杏花”的曲牌,“董凤”当指三国时著名医生董奉,总算与“杏林”有关。至于所谓“古诗”,则是随口胡诌,类似《红楼梦》中薛蟠的水平。以曲牌为酒令到明清两代更为盛行,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诗句里包笼着尾声”,当即《辍耕录》卷二十五所说的“诗头曲尾”,是元代产生的一种韵文形式,大体一诗一曲、前诗后曲连接而成。《清平山堂话本·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中有柳永作的一篇“歌头曲尾”,体现出此种文体的特点: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
白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
结莲蓬,结莲蓬,莲蓬好吃藕玲珑。开花须结子,也是一场空。一时乘酒兴,空肚里吃三钟。翻身落水寻不见,则听得采莲船上,鼓打扑咚咚。(注:《清平山堂话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3页。)
这首作品,在四句整齐的七言诗后面,接上杂言的曲子。可以判断,这就是元代流行的“诗头曲尾”的主要特征。这类文体,雅俗相间,别有韵味,在明清酒令中也很常用。
“续麻道字针针顶”即常说的“顶针续麻”,既是惯用的酒令,也是元曲中的常用手法。其特征,一般是在连句中,后句的首字与前句的末字相重复。例如清陈森《品花宝鉴》五十七回,诸人行“顶针续麻令”,以“十月之交”——“交交黄鸟”——“鸟鸣嘤嘤”——“嘤其鸣矣”相连(注:陈森:《品花宝鉴》,花山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787页。)。马致远《汉宫秋》杂剧第三折,汉元帝唱[梅花酒],后句重复前句三字,比较罕见。
在元代,熟悉此种伎艺的,正是歌妓与文人。前者如《救风尘》杂剧中的宋引章、《度柳翠》中的柳翠,后者如《百花亭》杂剧中的王焕、《青衫泪》中的白居易等,都擅长“顶针续麻”。无名氏套数[中吕·粉蝶儿]《阅世》[剔银灯]曲称:“折末道谜续麻合笙,折末道字说书打令,诸般乐艺都曾领。”全曲内容与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数相近,看来作者也是一位出入舞榭歌台的失意书生。值得注意的是,此处提到“打令”。
按“打令”又称“抛打令”,是一种“同歌舞相结合的酒令类型”,早期打令指的就是手势,其动作“源于佛教的手印”(注:参见王昆吾《唐代酒令艺术》,东方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198页,第23页。)。宋洪迈《容斋续笔》卷十六“唐人酒令”条云:“又有旗幡令、闪击令、抛打令,今人不复晓其法矣,唯优伶家,犹用手打令以为戏云。”(注:洪迈:《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15页。)看来,这种唐代已经流行的酒令在宋元时仅在戏曲表演时使用。拙著《中国古代戏剧形态与佛教》曾论证戏曲“四功五法”之一的“手法”与佛教手印的渊源关系(注:康保成:《中国古代戏剧形态与佛教》,东方出版中心2004年版,第336—345页。),可以推测,“打令”应是从佛教手印到戏曲手姿的中间环节之一。
关于“正题目当筵合笙”,上文已经作过陈述。需要补充说明,行这类酒令时既可作诗词,也可作曲、唱曲。《青楼集》记歌妓张玉莲“丝竹咸精,尽解……南北令词,即席成赋”,这里的“南北令词”,指的应是曲。从元杂剧提供的材料看,酒令中诗的地位最高,词次之,曲则又次之。而在曲中,散曲的地位似高于戏曲,北曲的地位则高于南曲。
刘唐卿《蔡顺奉母》杂剧第一折,蔡员外“指雪为题”,指定:“每人吟一首诗,有诗者不饮酒,无诗者罚一杯。”众人先后作诗,惟白厮赖不能吟诗,只能当众唱[清江引]一曲:
这雪白来白似雪,恰便似一床白绫被。铺在热炕上,盖着和衣睡,醒来时化了一身水。
这里,作者意在讽刺剧中人白厮赖,却无意中透露出曲在当时处于下里巴人的地位。无名氏《朱砂担滴水浮沤记》第一折,恶人白正(邦老)强迫书生王文用(正末)唱曲为他佐觞,有如下一段描述:
(邦老做入门科,云)兄弟,咱都是捻靶儿的,你唱一个,我吃一碗酒。(正末云)您兄弟不会唱。(店小二云)你不会唱,我替你唱。(做唱科)为才郎曾把、曾把香烧。(邦老做打科,云)谁要你唱哩!兄弟,既然你不会唱来,我唱一个,你休笑。(叫唱科)哎,你个六儿@③。(云)只吃那嗓子粗,不中听。(店小二云)恰似个牛叫。(邦老打科,云)打这弟子孩儿!兄弟,你好歹唱一个。(正末云)您兄弟不会唱。(邦老云)您就唱一个何妨。(正末云)实是不会唱。(邦老怒科,云)你不唱?(正末慌科,云)哥也,我胡乱的唱一个奉哥哥的酒……(正末唱)[喜秋风]睡不着,添烦恼,洒芭蕉淅零零的雨儿又哨。画檐间铁马儿玎玎珰珰闹,过的这南楼呀呀的雁儿叫。(邦老假睡科)(正末云)不中,我走了罢。(邦老云)咄,你那里去?(正末唱)则被他叫的来睡不着。
“捻靶儿的”即货郎,王文用假说自己是货郎,白正为套近乎,也撒谎说:“你是个货郎儿,我也是个捻靶儿的。”“你唱一个我吃一碗酒”,就是酒令的令辞、酒约。值得注意的是,《朱砂担》第一折本用[仙吕·点绛唇]套,从元刊杂剧看,其基本连套方式为:[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一半儿]、[后庭花]、[青哥儿]、[寄生草]、[赚煞],或加上[那吒令]、[雀踏枝]、[金盏儿]。关汉卿《调风月》第一折最长,在上述曲牌之外又有[村里迓鼓]、[元和令]、[柳叶儿]。而[喜秋风]本属[大石调],再从此曲唱词来看,显属插科打诨性质。因而可以判断,在元杂剧中,于正常的套曲之外偶尔夹杂一两支别的宫调的曲子,可使风格、旋律或节奏在一贯地行进当中陡然发生变化,是调剂场上气氛、引逗观众发笑的方式之一。而这种气氛调剂,往往是在酒宴与酒令中实现的。此外,正末所唱[喜秋风]与店小二的唱词“为才郎曾把、曾把香烧”很难看出是散曲抑或戏曲,而白正的唱词“哎,你个六儿@③”有对话体的味道,极似戏曲。
元代北曲的地位高于南曲,可用无名氏杂剧《鲁智深喜赏黄花峪》来证明。该剧第一折用北曲[仙吕·点绛唇]套,但李幼奴为丈夫刘庆甫唱曲佐觞却用南曲:
[南驻云飞]盏落归台,不觉的两朵桃花上脸来。深谢君相待,多谢君相爱。@③,擎尊奉多才,量如沧海。满饮一杯,暂把愁怀解。正是乐意忘忧须放怀。
这是一场典型的“戏中戏”——在杂剧中唱南戏。李幼奴唱的这支曲子,见于南戏《拜月亭》第二十五出,为便于比较,照引如下,其中唱词部分加点:
(生白)娘子,自古道:“逢花插两朵,遇酒饮三杯。”(旦)奴家一杯也吃不下,如何又叫我吃得两杯(应为“三杯”,引者注)?唱[前腔](即[驻云飞],引者注)盏落归台。(生白)酒保,你看我娘子委实不会饮酒,才饮一杯,脸就红了。(净白)面赤非干酒,桃花色自红。(生唱)却似两朵桃花上脸来。(旦白)一路来此,多蒙提携,谢敬君子一杯。(唱)深感君相待。(生)多谢心相爱。(旦)嗏,擎樽奉多才。(生白)卑人也不会饮酒。(旦)你量如沧海,满饮一杯,暂把情宽解。(白)劝君且宁耐,好事终须在。(生)酒保,娘子说得好,莫说一杯酒,就十杯我也吃。(唱)说得我乐意忘忧须放怀。
经比较,可知这条材料至少给我们提示出如下信息:第一,在这两个剧本的创作时间目前还都不能确考的情况下,可以说南戏《拜月亭》早在《黄花峪》问世前已经很流行。第二,《黄花峪》杂剧全用北曲,但佐觞时却唱南曲,明显带有调剂场上气氛的作用。关汉卿《望江亭》第三折,也有衙内与张千、李稍合唱南曲[马鞍儿]的场面,并说这是在“扮南戏”。南北曲的最初交流,可能就是在双方互感新鲜,甚至是一种插科打诨的气氛中实现的。而酒宴与酒令,制造了一种良好的交流氛围。第三,最主要的是,酒宴与酒令,提供了通过清唱而在实质上把戏曲蜕变成散曲的契机。如果没有现存《拜月亭》剧本作比照,我们完全可以把《黄花峪》杂剧中李幼奴的那段唱当作是一个人演唱的散曲。清初周亮工在谈到元曲风格时说:“其曲分视之则小令,合视之则大套,插入宾白则成剧,离宾白亦成雅曲。”(注:周亮工:《书影》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2页。)我自己曾经说过:“元杂剧被称为‘元曲’,实在不是古人的疏忽,也不仅是与散曲的混称,而是紧紧抓住了事物的本质。混称,缘于二者某种程度的不分。”(注:康保成:《戏曲起源与中国文化的特质》,载《戏剧艺术》1989年第1期。)现在可以补充,这种不分,往往是在酒宴与酒令的实际演唱中实现的。
酒令的根本作用是劝酒佐觞,所以有时尽管没有明确提示行令,但凡酒宴上唱曲,大都是行酒令,以完成“你唱曲我喝酒”的酒约。上引《浮沤记》、《风光好》、《黄花峪》诸例,均为应命佐觞而唱,因而都是行令。
四
除上文提到的曲牌之外,元代酒令中常用的曲牌,还有[阿纳忽],来自北方少数民族乐曲,值得讨论。张子坚[双调·得胜令]曲云:
宴罢恰初更,摆列着玉娉婷。锦衣搭白马,纱笼照道行。齐声,唱的是[阿纳忽]时行令。酒且休斟,俺待银鞍马上听。
这里明确指出[阿纳忽]用于酒宴行令。按此曲又名“阿那忽”,元代北曲常用曲牌,入[双调]。马致远[双调新水令]《题西湖》套曲中有[阿纳忽],全套共十二支曲牌:[新水令]、[庆东原]、[枣乡词]、[挂玉钩]、[石竹子]、[山石榴]、[醉娘子]、[一锭银]、[驸马还朝]、[胡十八]、[阿纳忽]、[尾]。关汉卿[二十换头双调新水令]套曲[阿那忽]云:“酒劝到根前,只办的推延。桃花去年人面,偏怎生冷落了今年。”看来,[阿纳忽]是行酒令时常用的曲牌。与一般酒令不同的是,唱[阿纳忽]时有众人“齐声”合唱的习惯。所谓“齐声”,可能指的是全曲最后一句,或仅指末尾的和声。《全元散曲》收有无名氏[双调·阿纳忽]四首如下:
双凤头金钗,一虎口罗鞋,天然海棠颜色,宜唱那阿纳忽修来。
人立在厅阶,马控在瑶台。娇滴滴玉人扶策,宜唱那阿纳忽修来。
逢好花簪带,遇美酒开怀。休问是非成败,宜唱那阿纳忽修来。
花正开风筛,月正圆云埋。花开月圆人在,宜唱那阿纳忽修来。
可以推断,这种以“阿纳忽修来”作曲尾的形式,应当是[阿纳忽]曲牌中典型的、较早的形式,在演唱时为众人合唱。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余论”之三云:“如北曲黄钟宫之[者剌古],双调之[阿纳忽]、[古都白]、[唐兀歹]、[阿忽令],越调之[拙鲁速]、商调之[浪来里],皆非中原之语,亦当为女真或蒙古之曲也。”(注:《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第112页。)吴梅《曲学通论》第三章《调名》认为是此类曲牌名均属“当时方言,今人莫识其义。”(注:王卫民编《吴梅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266页。)二者相比,王国维的认识似更允当。王实甫《丽春堂》杂剧第四折,写“虎儿赤都作乐”,正末完颜丞相唱[一锭银]曲云:“玉管轻吹引凤凰,余韵尚悠扬。他将那[阿那忽]腔儿合唱,越感起我悲伤。”此条材料,一可证[阿那忽]曲尾的确用齐声合唱,二可证此曲牌原为女真乐曲。李直夫《虎头牌》杂剧第二折,正末扮女真人山寿马也唱[阿那忽]曲,应当不是偶然的。
石君宝《紫云亭》第三折[中吕·十二月]有“不索你把阿那忽那身子儿掐撮”的唱词。王锳、曾明德编《诗词曲语辞集释》释“阿纳忽”云:“形容词,飘袅、苗条。”并引宋商《元曲词语札记》(载《中国语文》1982年6期), 谓阿那忽是由汉语“阿那”(即“婀娜”)加衬字“忽”而成(注:王锳、曾明德编《诗词曲语辞集释》,语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殊误。黄竹三先生指出:此句是“指按着阿忽那(应为‘阿那忽’,引者注)乐曲而起舞。”(注:黄竹三校注《石君宝戏曲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57页。)这个解释较为合理。
元代北曲还有[阿忽令],又作[阿古令]或[阿孤令],也用作酒令。秦简夫《东堂老》杂剧第三折,扬州奴睡醒后对旦云:“我梦见月明楼上和那撇之秀两个唱那阿孤令,从头儿唱起。”“阿孤令”应即[阿忽令]。明周宪王朱有燉《元宫词百首》其一云:“二弦声里实清商,只许知音仔细详。[阿忽令]教诸伎唱,北来腔调莫相忘。”傅乐淑先生《元宫词百章笺注》怀疑[阿忽令]与[阿纳忽]为同一曲牌(注:傅乐淑:《元宫词百章笺注》,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99页。)。按此说不确。周德清《中原音韵》卷下,在[双调]内同时收录[阿忽令]与[阿纳忽],马致远散曲作品既有[阿忽令]又有[阿纳忽],二者格律不同,可见非同一曲牌。
《元刊杂剧三十种》所收关汉卿《拜月亭》杂剧第四折为[双调],其末曲为[阿忽令];《调风月》杂剧第四折亦为[双调],末曲为[阿古令]。徐沁君先生认为,此二者为同一曲牌,按曲律均应为[太平令],他推测说:“本曲盖来自北方少数民族,‘阿忽’、‘阿古’其音,‘太平’其意欤?”(注:徐沁君:《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6页。)。可备一说。
文献明确记载可入酒令的曲牌还有[骤雨打新荷]与[青天歌]。
《青楼集》记著名歌妓解语花,在京城外之万柳堂,为廉野云、卢疏斋、赵松雪等侑酒佐觞,“左手持荷花,右手持杯,歌[骤雨打新荷]曲,诸公喜甚。”此事又见于《辍耕录》等记载,可见在当时影响之大。“骤雨打新荷”本名“小圣乐”,或入[双调],或入[小石调],因元好问此曲中“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几句脍炙人口,曲牌名又被称为“骤雨打新荷”。
《青楼集》又记连枝秀,“有招饮者,酒酣则自起舞,唱[青天歌]。女童亦舞而和之,真仙音也”。元末顾瑛《玉山名胜集》卷五,记至正九年冬的一个酒宴上,“命二娃唱歌行酒……客有岸巾起舞,唱[青天歌],声如怒雷,于是众客乐甚,饮遂大醉。”(注:顾瑛:《玉山名胜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9册,第76页。)
按[青天歌]为北曲牌,很可能来源于道教音乐。元初著名道士丘处机有《青天歌》,现存于明《正统道藏》、《藏外道书》,是一首三十二句七言诗,然唱法已经失传。元杂剧《铁拐李度金童玉女》有“八仙上,歌舞科,共唱[青天歌]”的科泛提示,可见[青天歌]也可以合唱。《蓝菜和》杂剧白云:“师父教我唱的是青天歌,舞的是踏踏歌。”也提示出[青天歌]与道教音乐的密切关系。
最后看元代几个特殊酒令规则。其一是:赢者赏酒,输者罚水。元代除流行与当今相同的输者罚酒规则之外,更多的是赢者赏酒、输者罚水的规则。
关汉卿杂剧《金线池》第三折,写杜蕊娘与众妓女席间行令,“行的便吃酒,行不的罚金线池里凉水。”《陈母教子》第三折所行的酒令是:“一人要四句气概的诗,押着那‘状元郎’三个字;有那‘状元郎’的便饮酒,无那‘状元郎’的罚凉水。”元代小说《前汉书平话》续集卷下,有陈平制令云:“诗句联就,饮酒;不成联句者,饮水三盏。”(注:《宋元平话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26页。)
其二是:东家置酒客制令。朱凯《刘玄德醉走黄鹤楼》第三折,有“东家置酒客制令”之说。无名氏南戏《周羽教子寻亲记》第十八出生白云:“我那里,主人整酒,客出令。”这种规则,现在也基本不用。
元代更有以歌妓的绣鞋行酒的怪习俗,而且有的文人以此为题目写作散曲。例如刘时中的[中吕·红绣鞋]《鞋杯》云:
帮儿瘦弓弓地娇小,底儿尖恰恰地妖娆。便有些汗浸儿酒蒸做异香飘。潋滟得些口儿润,淋漉得拽根儿曹,更怕那口淹咱的展污了。
这语气实在有点变态。据说“鞋杯令”源于宋代,而元末的杨维桢最好此令。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三“金莲杯”云:“杨铁崖耽好声色,每于筵间见歌儿舞女有缠足纤小者,则脱其鞋载盏以行酒,谓之金莲杯。”(注: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9页。)杨维桢的好友倪元镇认为秽臭不堪,遇到这种情形,就拂袖而去(注:《元明事类钞》卷三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4册,第494页。)。当时有一位女性诗人郑允端也在诗中说“可笑狂生杨铁笛,风流何用饮鞋杯。”(注:顾嗣立编《元诗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525页。)虽然如此,这种陋习在明代仍旧得到继承和发扬。《金瓶梅词话》第六回,写西门庆脱下潘金莲的“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注:《金瓶梅词话》,香港太平书局影印本,第181—182页。)。隆庆年间,何元朗寻到南院名妓王赛玉的红绣鞋一双,用来行酒,座上豪客,无不为之酣醉。这段风流韵事,当时文坛领袖王世贞曾作诗歌加以描述。散曲大家冯惟敏也有《咏鞋杯》的作品,反映出当时文人的某种变态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