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姚鼐及其所树立的桐城文派,是清代文学流派中的一大宗。有关桐城派的纷争之烈,实为前所罕有。究其故,则姚氏及其弟子意欲“举天下统为一派”、“奉桐城一先生之言”为不得移易之“家法”,实为讼争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 姚鼐及其弟子 立派 桐城家法
姚鼐及其所树立之桐城文派,于清代文学史、特别是清代散文发展衍变史,无疑为关系至要之一大宗。然自桐城称派于世,褒贬聚讼亦即纷沓而来几乎与之相始终。文学分流成派,久已有之;流派立而宗旨趣向有殊,于是辩难歧疑时起,史亦多见。唯其纷争之烦且烈,是非成见之深而刻,则为姚鼐开派以前所罕有。究其故,姚氏及其门弟子意欲“举天下统为一派”、“奉桐城一先生之言”(1)为不得移易之“家法”,实为讼争的根本原因。
古文而有“桐城”一派,据之史实,乃肇开自姚鼐。“桐城三祖”之名,系姚门弟子所追崇,今之论者径称方苞为“桐城派创始人”(2)云云,系昧于史实作随意不根之谈。“桐城”得以名派,语源出自乾隆四十二年(1777)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3):
曩者,鼐在京师,歙程吏部、历城周编修语曰:“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维盛清治迈逾前古千百,独士能为古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鼐曰:“夫黄舒之间,天下奇山水也,郁千余年,一方无数十人名于史传者。独浮屠之俊雄,自梁陈以来,不出二三百里,肩背交而声相应和也。其徒遍天下,奉之为宗,岂山川奇杰之气,有蕴而属之耶?夫释氏衰歇,则儒士兴,今殆其时矣。既应二君,其后尝为乡人道焉。
按“程吏部”即程晋芳(1718—1784),字鱼门,号蕺园,原籍徽州,江苏江都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补吏部主事,充《四库全书》纂修官,后特旨改翰林院编修。著有《勉行斋集》等,诗甚著名于世。周氏则乃周永年(1730—1791),字书昌,号林汲山人,山东历城人。好聚书,与程鱼门均以藏书家称于一时。据桂馥《周先生传》(4)云:“其于先辈雅慕顾亭林、李榕村、阎潜丘、方望溪。”望溪,方苞字。程、李与姚鼐相交识于共修《四库全书》时。周、程为同科进士。姚鼐成进士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虽其年少程氏十三岁,较周永年亦小一岁,然科名称前辈。三人均宗“宋学”,宗程朱理学。鱼门曾师事刘大櫆(海峰)受古文法,故与周氏有此共识语。《寿序》中“黄舒之间”指安徽舒城与黄山(歙县所在)之间,桐城正处舒之南,徽州地区之西北。紧要语乃“释衰儒兴”。释家禅宗门派殊多,实亦是释家中土化,浸润宗法社会风习故。姚氏语意显然已有“今殆其时”,欲成“其徒遍天下,奉之为宗”之势态,是故表明响应“二君”,要“尝(常)为乡人道焉”。李详(审言)以为:“鱼门之言,乾嘉时尚无敢以此号召当世。盖去请老夫远,一言不填,则诘难蜂起。”李氏认定需俟道光中叶以后,梅曾亮出,群尊其为师,“姚氏之薪火于是烈焉”。此说未尽是,吴定所撰《翰林院修撰金先生榜墓志铭》(5)即可佐其时已“敢以此号召当世”之证:
(榜)年三十一,高宗南巡,以诗赋蒙恩 擢 授中书舍人。越七年,成进士,殿试一甲第一人,官翰林院修撰。尝一出为山西副考官,以父丧归,遂不出。邃于经,尤深于三礼。自江慎修开经学之宗,先生暨东原皆其弟子,由是新安经学遂冠于时。桐城姚姬传尝曰:国朝经学之盛在新安,古文之盛在桐城,识者以为知言。
金榜(1735—1801),字蕊中,一字辅之,晚号檠斋,歙之岩镇人,歙县旧曾称新安。此位状元公暨经学大师与阳湖张惠言等关系深密。其经学成就见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五《国朝经师经义目录》。金氏卒在嘉庆六年(1801),享年六十七岁。姚鼐(字姬传)长其四岁,时年七十一岁,正结束掌教南京钟山书院十二年辞归,转主安庆敬敷书院之际,其享高寿达八十五岁。清代“汉学”师承于乾隆年间成二大系列,即“吴派”、“皖派”,前者以惠栋为宗师,后者则江永、金榜、戴震师弟成宗主。“古文之盛在桐城”七字足觇姚鼐借程、周二氏语,广“为乡人道”,扩大舆论,确在行动中。嘉庆六年上距为刘大櫆八十寿诞作序时仅二十年左右,尤可注意者又转述于吴定之口。吴定(1744—1809),字殿麟,号澹泉,歙县人,著有《紫右泉山房文集》十二卷、《诗钞》三卷。其乃刘大櫆入室大弟子,师从最久,与姚鼐先后成同门,又曾偕从姚氏主扬州梅花书院。吴氏以海峰高第弟子又转而专治《周易》之“新安经学”,张扬“古文之盛在桐城”说,其应和羽翼之力足称姚氏功臣。但其时姚鼐此立宗开派言论,大抵初亦“不出二三百里”,其寂寞心绪从《与王铁夫书》(6)可见:
昔桓谭有言,凡人忽近而贵远。以鼐之不才,又于今世固所谓禄位容貌不能动人者,而先生独盛称之,载诸文集,是其取舍远乎流俗之情;而鼐获不弃于贤哲,有不待乎后世之子云也,岂非幸哉!举世滔滔,知己宁可再遇?……夫古人文章之体非一类,其瑰玮奇丽之振发,亦不可谓尽出于无意也。然要是才力气势驱使之所必至,非勉力而为之也,后人勉学,觉有累积纸上,有如赘疣。故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语遣意,有若自然生成者,此熙甫所以为文家之正传,而先生真为得其传矣。
信中“忽近而贵远”,意即薄今厚古。所厚之古亦有远者如归有先、更可上溯唐宋八家,近之“古”者如方苞。“忽近”是感慨,慨己之未为世人“贵”,即重视。吴门王芑孙素称恃才傲物,今“竟独盛称之”,自不能不激动而生“知己”感。“宁可再遇”于“举世滔滔”,正乃寂寥人心绪。该年“在江宁过腊”,即掌教钟山书院时,亦系其大力倡导“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之际。“相去四五百里”的吴中得有此“不待乎后世之子云”,急切播扬心法之情态可掬,由此定知影响之尚未远被。顺举一例以证“桐城家法”之未被世人认可,即若曾师从于钟山书院之弟子亦不例外。郭 是姚鼐掌教钟山时之门生,其于嘉庆八年(1803)一组诗中,一则说“文章日凋丧,举世谁起之”,意识性颇不强,于姚鼐“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似未之闻?再则说“实学无饾饤,真文有醇疵”,也不独推“平淡”为最高佳境。三则说“艰难贫贱中,乃有真国土”(7),更不类雍容拱揖相言雅醇清真、平淡敦厚家法的搢绅作派。事实是,如郭氏《祭陈曼生文》(8)中怨而怒曰“呜呼曼生,天不可信,神不可恃!残民者生,佑民者死,养人者穷,或不能自存自养者以遗子孙”云云之类文字,守“桐城家法”群体中绝不可能有。所以,曾国藩《欧阳生文集序》(9)说姚鼐立派情状甚准确:
当时派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欤哉。
既然“孤立无助”,木难成林,必也势未成派,此初始态势状。“传之五六十年”,即至道光中叶,“桐城”后起转盛,此“盛”始堪称“桐城派”盛,且按之实际,姚惜抱一传再传弟子已多非桐城籍。由此言之,吴定所转述姚鼐语“古文之盛在桐城”,与其说是特定“义法”之文盛,不如说乃桐城人文之盛,擅长于文之家数盛,非即半个世纪后之“桐城文派”盛。关于道光中叶桐城派盛起之势,“惜抱遗绪,赖以不坠”(10)之曾国藩上引《欧阳生文集序》说甚明晰精要,且已有“举天下统为一派”意味。曾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