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曹雪芹善恶观的辩证统一
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和晴雯心地纯洁、善良,性格清高、刚直,同被比作中通外直的芙蓉花。莲花在佛教中是圣洁的象征,受到僧人的顶礼膜拜,可见作者是把她们比作了人之“仙”。然而物极必反,太正、太美的事物往往娇弱,“仙”终究不能在尘世长存,更何况当时的社会环境又非常恶劣,正如代表林黛玉的“木”便只能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生长,而黛玉的咳疾和失眠症也正是需要“出家”(和尚曾劝黛玉“出家”),避开纷扰的尘世,清心静养,才能康复。否则不仅身体,性格也会表现出许多弱点。作者在欣赏她们超凡人圣、飘逸脱俗的内质的同时,对其弱不禁风、目下无尘的外在则深表遗憾,曾讥讽黛玉“露酸”,晴雯“口角锋芒”,并且她们都患有“不足之症”。
由于薛宝钗和袭人所秉的“气”是世俗的“邪气”,所以她们也就能适应各种环境,像“金”一样被世人喜爱、膜拜。作者一方面深刻揭露和谴责她们内心的世故、阴险、冷漠无情;另一方面也赞赏她们贤惠、豁达的性情和丰美的身体。尽管这些美好的表面现象只是她们用来迎合世人的手段,作者仍然一分为二,称赞宝钗“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称袭人是“贤袭人”、“如兰似玉”。
所以,在作者的眼里,她们四人都是美中不足的人,有长处,也有短处。或者可以说,正气之人是“世外仙姝”、“阆苑仙葩”、“花神”般的超现实的人;邪气之人是矫揉造作、俗不可耐的过于现实的人。那么,有没有人能将两方面的优点集于一身呢?有,是贾宝玉。他既品质纯洁,又有丰富的情感和健美的外表;他既热爱美的心灵,又热爱“美色”。“内正”和“外邪”完美结合的他便是曹雪芹心中“美玉无瑕”的理想的自然人。宝玉的名字也寓意了他兼有宝钗和黛玉的个性.可见作者的思想既不流于世俗,也不同于君子之道,而是取长补短。因此,我们再不要把林黛玉、晴雯的痨病当作高贵的病,把她们的孤高自许当成是优点,也不能把薛宝钗和袭人的功利思想看作是美德。
曹雪芹与贾雨村的善恶观由于出发点不同而截然相反。贾雨村由于骨子里存的是“成则王侯败则贼”的势和思想而将贵贱当成了正邪评判的标准。他对“正邪二气同赋之人”的评价是:如出身高贵,有条件“多读书识事,加以致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就可能主要表现其中“万万人之上”的“聪俊灵秀之气”,成为大贵之“王侯”;如出身寒门,没有条件读书,就可能只表现其中“万万人之下”的“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成为大贱之“奇优名娼”,即“贼”。这里要注意第二回冷子兴所说的“成则王侯败则贼”的含义不是通常的“成则为王败则寇”,而是特指“正邪二气同赋之人”的结局会出现相反的两个极端。
曹雪芹从不以地位的尊卑评价一个人,在他笔下,“王侯”中不乏“国贼”,优伶也有可歌可泣者。他是以内在的品德为主兼顾外表的双重标准客观评价一个人的。可知一个只有才干而无德行的人比无才干的人更危险,如“才干优长”的贾雨村。当不能两全时,作者更注重内质,宝玉便更爱黛玉。如第二十八回宝玉看见宝钗的一段“酥臂”,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她身上。”因此可以说,曹雪芹的审美观是客观而又积极的,是辩证统一的,完全超越了当时的时代。这也表明《红楼梦》仍然还可以当作现代青年人思想和情感的教科书。
(二)曹雪芹善恶观产生的根源
曹雪芹为什么会在当时产生如此惊世骇俗的审美观和善恶观呢?这还源于他对“欲念”的全新理解。
佛、道、儒都认为“邪气”产生于人的欲念,因而劝诫人们远离声色货利,克制“食、色”的天性。甄士隐就是这种思想的代表,“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毫无疑问,一个人如果不接受道德的约束,欲念就会无限膨胀,成为“恶”,如贾雨村看见丫环递个眼神就欲火中烧。宝玉曾说女人一生有三个变化,出嫁前是“无价之宝珠”,出嫁后变成“死珠”,最后成为“鱼目”。这种蜕变就是源于欲念的扩张。
曹雪芹也是赞同人“性本善”的观点的。如薛宝钗小时候爱看“西厢”、“琵琶”及“元人百种”,只是“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加之她家为皇商,开典当,如第五十七回湘云、黛玉听说典当的事,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宝钗便是由于自小受到铜臭味的熏陶才变得重利轻义的。由此可见,曹雪芹是用发展的眼光看事物的唯物主义者。当然,作者只是反对典当中的剥削行为,他对宝钗受家庭影响产生的商品经济意识则倍加欣赏,褒贬分明。
所不同的是,作者并不认为“善”就完全可取,“恶”就是洪水猛兽,而是辩证地看待欲念。笔者认为,他将欲念分成“物欲”和“意欲”两个概念,所谓“淫虽一理,意则有别”。
物欲是指人对物质具有的本能的、感官的需求,一个朝代或家族的创始之初,便是在物欲的驱使下才创造出大量的物质财富,形成小说开头的“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引诱得天上的仙人都“打动凡心”。可见,物欲最初能使人产生极大的创造力,但扩张的结果却是“淫”。
意欲是指人对物质具有的精神、心灵的需求。这种需求出于“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动机。也就是说,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目的,因为这样的人热爱和追求世间的一切真情、美色,都只为获得精神的陶冶、充实和愉悦,所以意欲也就长期不被人们认识。意欲的无限膨胀,为“意淫”。
“意淫”和“淫”的外在表现都是“悦容貌,喜歌舞”,即“外邪”,但目的却相反。前者“内正”,只求赏心悦目,为“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后者“内邪”,“内邪”者“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现在看来,意欲其实就是常说的人区别于动物的爱美之天性。
佛道由于认识不到意欲的存在而将欲念与物欲完全等同了,认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第五回)。比之于佛道,即使“中庸”主张有限地利用人的欲念,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消极动机,如“荣宁二公”曾嘱警幻对贾宝玉“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
“意欲”概念的提出重新解释了善与恶,并使人性获得了极大的解放。然而200多年前,由于人们并不能理解这种欲望,便称之为“痴情”,遭到“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唯有曹雪芹认为意欲产生的是世间虽不多见但确实存在的“儿女之真情”(第一回)。可见,《红楼梦》是一部现代思想和现代文明的启蒙之作。
五、“宝玉精神”的形成及其实质
(一)宝玉个性的形成过程
令人惊叹的是曹雪芹不是简单地将新的意识赋予了贾宝玉,而是通过宝玉的“自觉”体现出来的。第五回前宝玉“意淫”还只是由于“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尚处在如丹麦哲学家祁克果所指的人生中的“美感阶段”[4]。但自从他明白了“云雨之事”后,便陷入了迷惑之中,意欲和物欲同时存在,或者说正邪之气混杂不清了。此时的宝玉就正是贾雨村所指的庸俗的“隋痴情种”。为了不破坏主人公“内正外邪”的整体形象,作者便假借了秦钟(谐音“情种”)的言行表现宝玉这个时期的潜意识。他们在一同玩耍时,宝玉对秦钟的不轨行为虽不仿效,却能认可。秦钟临死前对宝玉说:“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这句话使宝玉像吃了一只苍蝇。从此,他陷入了孤独的反思。许久之后,内心的积郁终于在第二十五回爆发了。这一回宝玉和王熙风同时“中邪”,就是他们禀赋的正邪二气“正不容邪,邪复妒正”的矛盾冲突到极点、精神崩溃的表现。此后宝玉便飞跃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进人了祁克果所指的“道德阶段”,如和尚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沉酣一梦终须醒”。这里的道法也是假借,实则表明宝玉开始“悟道”,并且他“梦醒”的力量是来自祁克果所指的“发自个人内心的决定”。自此,宝玉才真正成为“内正外邪”之完人。
相反,此后的王熙凤由于没有觉醒,正邪便继续在她心里相互“残杀”,慢慢地正不压邪,气性便向着“外正内邪”发展:一方面由于欲望得不到节制,她贪婪的本性会更加恶性膨胀,变本加利;另一方面由于欲火攻心,身体和性格便每况愈下。王熙凤由于正邪不能调和而最终自取灭亡,即正邪“搏击掀发后始尽”。她患的经血不调的病也反映了这一点,正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可见王熙凤这类人才是贾雨村所指的“正邪二气同赋之人”,甄宝玉亦然。书中唯有宝玉获得了新生。在“太虚幻境”之后,宝玉基本没有辜负警幻的“警戒之语”,与女孩之问从未有过“不才这事”。“太虚梦境”并不是无中生有的孤立的存在,而是宝玉自身的天分、悟性、本能和意志力的显现。警幻这个人物便是宝玉各种意识的化身。如警幻“秘授以云雨之事”说明宝玉此时身体已经发育成熟,长大成人.不再在“孩提之问”(第四回);而“警戒之语”则表明宝玉具有一定的自制力。可见,“意识流”早已被曹雪芹用到了极至。
值得指出的是,宝玉和袭人的关系不能看成是淫,因为袭人作为宝玉的妾早已被长辈默许。不过这也说明宝玉此时不完全具备道德自制力,尚处于正邪含糊的状态。这个情节的安排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这就是为了证实他后来与姐妹们在一起仍为“意淫”且想成为女孩的思想,既不是因为他没有性能力和性经验,也不是他的性倾向问题,间接解释了第七十八回贾母的疑问:“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而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冷眼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可知宝玉并不是怪胎,而是一个尚不被人认识的新生命。
之所以说宝玉是一个新生命,不仅因他“内正外邪”之气的回归,还因为他已经具有冲破封建传统束缚,重塑自我的觉悟和信念。这才是真正“贵”而“坚”的“宝玉精神”。
“宝玉精神”不是宝玉与生俱来,而是宝玉在客观地、独立地观察、思考世界之后逐渐形成的。应该说,宝玉小时候无论是天资还是性情都只能算是极其平常的人,秉赋的气也同属绝大多数人的“正邪二气”,他完全是通过后天的努力才超越了自我的。书中除了宝玉,任何人都不具备“宝玉精神”,就是宝玉最为欣赏的林黛玉都远远不及。黛玉之所以始终保持本色,并不是她自我成就的结果,而是由于当初出生在正气之家,自小受到正直父母的言教身传,也包括贾雨村传授的“中庸之道”,后来又寄住在相对单纯的大观园,才不曾感染外界的不良风气。而且,她常常自怨自嗟,自暴自弃,以泪洗面,不听宝玉和紫鹃的劝告。在宝玉挨打后,黛玉竞劝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当宝钗劝她不要看“西厢”等“邪书”时,黛玉竟感激不尽。这一切都表明林黛玉意志不坚,缺少己见。
(二)宝玉精神的表象和实质
由于宝玉精神独立于时世之外,所以其表象也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但我们一定要认清其精神实质。如宝玉虽然态度上“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包括无人喜欢的妙玉、贫穷的刘姥姥、可恶的贾环等,可这只说明他生性仁义,与人为善,他内心却是泾渭分明。如对林黛玉和薛宝钗,他就曾作过恰如其分的评价,如“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第二十一回)。尤其是第五十七回当紫娟问起宝玉为何那天只说到“燕窝”就歇住了时,宝玉委婉地解释道:“我想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宝玉这样处理,不但及时挽救了黛玉,而且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大是非。
又如,贾宝玉天性喜爱女性,没有大男子主义思想,常被人误解为软骨头、女人气。其实这恰恰表明他具有超越于封建纲常的民主思想。之所以产生误解,也许是因为这种西方式的绅士风度在古代的中国太少见了。再看看宝玉在保持自己的立场、观点上表现出来的勇气,又能有几个男人能比得上他呢?如在挨父亲毒打之后,黛玉劝他改时,他却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对袭人他敢踢,对晴雯他敢赞,对“时文八股”他敢批,对误人子弟的书他敢烧……只是我们对宝玉的一些偏激、叛逆的心理和言行要注意正确理解,否则就会认为他是个矛盾体。比如他不恋“功名”,“懒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这并不是他的真实思想。只因在他眼里,当时朝廷中绝大部分达官显贵都是无所作为的“禄蠹”,甚至是祸国殃民的“国贼禄鬼之流”;当时科举考试的情况也是“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训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实际上他不是不爱读书,不愿见官,对于“明明德”的《大学》、《中庸》他也能背;对纯艺术的所谓“邪书”,他也爱不释手;对“每不以官俗国礼民缚”的北静王他一直非常尊敬。所以,宝玉不恋功名只是不满官场现实,而并非完全否定“孔孟”、“经济”之道。又如,宝玉所说的“女清男浊”也不是一概而论的,由于当时的男人大都陷入功名利禄的泥潭之中,才变得卑鄙龌龊、“浊臭如泥”,而女人因无需读书求功名,“前人无放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女人幸免于难,因而保留了人“清爽如水”的本性。宝玉希望做一个女人,就是不愿与男人同流合污,不辜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他“深敬”黛玉也主要是因为她不曾说过“混帐话”。宝玉对好的男人如蒋玉菡、柳湘莲也曾亲近过。可见,偏爱女孩只表明他具有对一切超脱于功利之人的博爱思想。作者之所以夸张地描写宝玉性格怪僻,言语偏激,一是通过宝玉的异常反衬社会的异常,此时贾宝玉可理解为“假宝玉”,如鲁迅笔下的“狂人”;二是宝玉要反抗时刻压在头顶上的以他父亲为代表的“权威”,也只有装作大智若愚才行,不能认为他只是作了有限的抗争,三是书中宝玉的年龄尚小,各种观念还正处在形成阶段,面对黑白颠倒的社会,在无明显“越轨”的前提下表现出不稳定的心态实在也是一种正常现象,并且人物因此才显得真实、生动。恐怕也只有曹雪芹这样的大手笔才能驾驭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注:
[1]此文发表在《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
[2][3]语出《中庸》。
[4]摘自乔斯·贾德《苏菲的世界》中“人生的三个阶段”。祈克果认为人生的三个阶段分“美感阶段”、“道德阶段”和“宗教阶段”,本文只引用其中与曹雪芹思想相通的说法,帮助读者理解,并非认为祈克果与曹雪芹的思想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