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从绿头签上抚过,每一块牌子,幽碧湛青的漆色,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用墨漆写了各宫所有的妃嫔名号,整整齐齐排列在朱红填漆大盘里。身旁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却不想一只手斜刺里过来握住她手腕,那腕上覆着明黄团福暗纹袖,她只觉得身子一轻,不由自主站起来。目光低垂,只望着他腰际的明黄色佩带,金圆版嵌珊瑚,月白吩、金嵌松石套襁、珐琅鞘刀、燧、平金绣荷包……荷包流苏上坠着细小精巧的银铃……(匪我思存《寂寞空庭春欲晚》)
这样详细精致华美的书写,不但使读者沉迷在惊奇、欢喜、贪婪的观赏把玩中不能自拔,而且令作者自己也陶醉在繁复的铺叙编织中不能自已。这样,“古典”被物化为一个“对象”,去满足作者与读者共有的“观看”欲望。这种“观看”不带任何认知与道德的目的,只是沉醉在视知觉的感官快感中。在这里,对象只是一个“形象”。但对象的物质性质在这里决不是毫无意义的,组成“古典”形象场景的物品往往有着名贵的质地、高昂的身价,如Ane的《好山好水好花儿》( 一整座城池通体透亮,全部是由一块块切割打磨均匀约寸许大的宝石晶体堆砌而成,玛瑙翡翠胭脂玉猫眼绿紫水晶玫瑰钻……约两尺见方,映着玻璃外的天光和店堂内的柔和灯光,熠熠生辉,宝光流转,那样强烈的美感几乎要直接灼痛人的视觉神经。”一片奢华、贵重、华丽的形象堆积。所以这其实又是一种影像消费。
因而,这“古典”只是一个意象性的、审美化的乌托邦。它不是一种认知性的、对历史真实的好奇和追溯。虽然颇有写手在写作古代题材作品时大肆收集史料,在名物制度细节上极力凸显一种“历史的真实”,如匪我思存写《寂寞空庭春欲晚》时,“有大量的史实资料做参考,细节处基本与史实保持一致,比如太监与御医的名字,皇帝得病的时间,祈雨以及地震的时间,包括保定行围的时间都是按史实来的。参考的史料主要是《康熙皇帝的一家》及《清史稿》,以及一些这方面有所研究的朋友的大力支持”。(《当时明月——匪我思存访谈录》,
这种想象的“古典”乌托邦,也不同于古典文学传统中的“古典”乌托邦。古典文学作品中常常称道所谓的“羲皇上人”、“唐虞盛世”,等等,也梦想着一个遥远的古老时空中的黄金社会,但这种古典的“古典”理想基本上是一种伦理性的向往和假设,是作为当时社会的伦理状况的对照而构建的一种参照系。而言辞再古雅、意境再古色古香的网络作品,其间充斥的,也是完全现代的生活理念——突出的现代个人主义色彩,强烈的自我意识,往往还夹带着对某些古代习俗观念的质疑和批判,等等。“古典”在这里完全构不成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它只是经由作品的语言修辞、叙事行文、情境意象等等显现的一个情境,一个背景,一种审美氛围,并不具备一种实质性的内容。
这样的一个“古典”无疑大不同于古典文学本身的“古典”。后者中沉重的历史积淀、深厚的现实精神、丰富的人文意蕴,都在前者里被抽离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形象”,满足网络文学的审美欲求。因而,网络文学对古典文学的认同,是片面的、架空的审美性认同。
三、网络文学的古典文学“传统”
但这个“古典”并不是网络文学的独造,它本来就蕴藏在古典文学以及传统文化之中。以“古”为尚,崇古、复古的风气一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传统,到“古”中去寻求生存根据和解决现实人生问题,这在古代文人那里也形成了一种习惯。而出世、隐逸更是诗人之一宗,对十里红尘的厌倦与对世外桃源的憧憬于古典诗文中简直无时无处不有。而细腻肖似的摹状与华美的形式追求亦是古典文学中不绝之一脉,咏物诗赋、西昆体等等都是典型的代表……因而,这“古典”也可以说是古典文学传统在网络文学中的延续。
从现实的学术发展与文化进程来看,古典文学乃至传统文化的传承在现代已然断绝。在当代语境中,古典文学已经作为文学遗产被封存起来了,作为生长于现代汉语语境和当代媒介文化土壤之中的语言生物,网络文学实际上已经断绝了与古典文学传统的血脉传承。但是,在民族审美心理模式、民间无意识沉淀以及现代汉语语法中,却仍有启功所说的“血小板”似的因子遗存下来,顽强地活动着作用着,传递着民族文化的最深层的血脉。①所以,网络文学与古典文学在“古典”这一理想上的契合,并不是偶然的一拍即合,而是有着深远的内在的历史文化关联。总之,网络文学的“古典”理想,其外在的表现形式、内在的心理趋向,都体现了与古典文学乃至传统文化的关联传承。
但是,现代社会毕竟是现代文化为主体文化的社会,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古典文化只是作为古典残片生存下来,完全不能构成一种有力的、能够自我传承的“传统”。它能够存活、能够起作用,必须依赖现代文化的激活、接济、注入。所以现代社会中的古典文化实际是嫁接在现代文化粗壮的枝干上、赖现代文化才得以重生的寄生性的文化。它“已不再是古代的古典文化本身,而是现代性中的古典传统”,王一川称之为“后古典性”②。
而这传统表现为什么形态,对现代文化发挥什么样的影响,这不由它本身决定,而是由现代性决定的。对生活在现代性社会里的年轻的网络写手而言,伴随全球化浪潮冲击而来的现代文化淹没了他们,给予他们几乎噎食的餍足,但这不劳而获的文化饲养使他们深深不安,他们想寻找一个根基,给他们一个深远的牵连的幻象,使他们得到安慰;现代社会高度商品化,极端功利,拜金主义盛行,人们丰富的感性和想象被生存的压力挤压成了“单维”,他们需要一块逃离的飞地,使他们得以尽情释放心灵的梦想;现代社会高度技术化物质化,物欲被人为地膨胀乃至影像化、符号化,生存“形象化”、审美化,他们需要一个对象展现足够把玩观赏的细节和精致,满足人们的审美消费欲望。这些需要投射到古典文学传统中,便营造出了这样一个“古典”的幻象。从这一点来看,网络文学的“古典”其实又是对古典文学传统的扭曲、异化、割裂。
如此一来,网络文学中的古典文学“传统”呈现出复杂的情态。一方面,它是一种断裂,一种肢解,另一方面,在这断裂肢解中它得以延续前行。网络文学的“古典”理想决定了它所模仿借鉴的对象是有所倾斜的,一般多是一些抒情性较强、偏重于景致的铺陈、比较含蓄婉约的作品,它所营造的“古色古香”的氛围一般是富于形式美、讲究细节、精致、繁复、阴柔的形象。因而,网络文学的“古典”是狭隘的,实际上摒除了古典文学中大量的现实主义的、富于批判性的部分。因此,古典文学传统在这里实际上被肢解了。它里面丰富的人文意蕴,深厚的历史积淀,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都被抽空为一个审美化的“形象”。因而,网络文学里的古典文学传统实际上只是一个标签,一种形式,一个点缀,这“传统”在网络文学中是断绝的,支离破碎的。
然而,另一方面,许多新生代成员又是通过网络文学才对古典文学有一些较深入的了解的,例如,匪我思存的《寂寞空庭春欲晚》出来后,一时间有不少热心的读者去读了纳兰性德的词集,虽然多数是囫囵吞枣,但毕竟有所接触。从这一点来看,网络文学中的“古典”又确确实实地担当了传承文学传统的重任。而从作者方面来看,许多“古典”的写手都有较好的古文基础,也注意自觉地学习,努力提高个人的文学素养和写作水平,在自己的创作中也试图熔铸古今,吸收古典文学的艺术精华,这又不能不说是一种延续古典文学优秀传统的作为了。
因而,断裂中有承续,承续中有变异,这就是网络文学中的古典文学“传统”。在这个进程中,我们会看见许多扭曲的、异化的、四不像的怪物,丑陋地糟蹋着我们的审美观念与文化传统;同时,我们也会看见一些从未臆想过的新鲜、美丽、有活力的新生命,给予我们火焰般的憧憬。指点、引导这个进程是奢望,阻挠、禁止则是妄想。我们只有屏声凝息,静观其变。惟有让这个进程持续,惟有这个生产过程生生不息,我们才有进步和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