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文字对探讨妙玉的命运结局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故全文录下。
邢岫烟与宝玉是同一天生日,她曾和妙玉“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按说妙玉与岫烟的关系应该比同其他任何人的关系都更为密切,情谊也更深厚,岫烟的生日妙玉不可能不知道或忘记了,然而,妙玉对岫烟的寿诞没有任何表示,却对贾宝玉这位异性男子的生日谨记在心,如此精心诚挚地特意送来寿帖。同时我们也知道,书中曾多次铺垫妙玉并不是那种嫌贫爱富、以权势富贵取人的势利之人。这样,在这位深知妙玉、又与宝玉同一天生日的岫烟面前,妙玉暗暗恋慕宝玉的内心隐秘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难怪“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这“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和三个怪不得,完全是岫烟洞悉了妙玉的内心隐秘后恍然大悟的感叹,其弦外之音则是:噢!原来这位在青灯古殿带发修行的尼姑看上了你宝二爷!由于宝玉的单纯坦诚、水晶般透明清澈的心地,终于在无意中将妙玉对自己的一片痴情和盘托给了对妙玉已有足够的了解、据此可以轻而易举地侦获妙玉内心隐秘的岫烟姑娘。同时我们也不难领会到,将岫烟设计为与妙玉做过十年邻居并有师生之谊、特意安排岫烟与宝玉同一天生日以及宝玉请教黛玉如何给回帖上下名号的途中恰好遇到岫烟,这都是作者为让妙玉的内心隐秘泄露给岫烟而苦心营造的种种必要的合理的铺垫。以上推断应该是合乎情理、无懈可击的。
岫烟温柔贤惠,安娴忠厚,当不会有害人之心,特别是对与自己做过十年邻居、又有师生之谊的妙玉。然而,岫烟已经做了薛蝌的未婚妻,不久就会成为薛家的媳妇,妙玉的这个内心隐秘也就极有可能通过岫烟或薛蝌之口传到薛姨妈以至那个比“骚狗”还不如的薛蟠耳边。岫烟固然属于贤惠女子之列,却并不是嘴巴很严、从不议论人的人,在前面的引文中,岫烟就曾当着并不非常熟悉、友谊和交往都说不上很深的宝玉的面,说了一通对妙玉颇有微词的话,所以,她嫁到薛家后,无意中透露出妙玉的内心隐秘是完全可能、并不出人意料之外的。
《红楼梦》中的薛蟠,是一个道德败坏、行为卑劣的恶少,一个“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淫棍色鬼。他抢夺香菱为妾,时常与妓女鬼混,还酷爱男风,在娶了夏金桂之后,又得陇望蜀,霸占了金桂的丫头宝蟾。第二十五回“马道婆旋魇魔法”一节中,有一段描写极为生动传神。凤姐、宝玉中魔,园子里乱成一片: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一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用薛姨妈骂他的话来说:“骚狗也比你体面些!”
从香菱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和第七十九、八十两回薛蟠婚后香菱遭受夏金桂残酷虐待的描写可以断定,八十回后不久,香菱便被夏金桂、薛蟠(也许还有宝蟾)折磨而死。以宝钗的孝心和工于心计,她在出阁之前,不会让夏金桂这个有名的“河东狮”、泼妇继续留在母亲身边。因为出阁后的宝钗,拘于礼法,不可能三天两头回家探母、厮守在母亲身边,必然想方设法,运用自己的心计和智慧,或借助于贾府之力,将夏金桂这个祸害从母亲身边去掉,以解除母亲和自己的后顾之忧。薛蟠是个极不安分、离不开女人的人,失去妻子后,难耐寂寞,定然还要娶妻纳妾。他不一定有机会见到妙玉,但对妙玉的美貌还是会有所耳闻的,在得知妙玉内心的隐秘之后,当会顿生垂涎之意,绞尽脑汁也要将这块“天鹅肉”吃到口。这个毫无廉耻、为满足自己私欲可以不择一切手段而又头脑非常简单的家伙,便有可能想出冒名顶替的方法,也可以称为掉包计,以宝玉的名义向妙玉提媒。第二十六回,薛蟠便曾假冒贾政的名义。将宝玉骗出大观园。薛姨妈一则拿这个性情暴躁、桀骜不驯、色胆包天的儿子没办法,拧不过只得依从;二则从岫烟或其他人那里也会对妙玉有所了解,比那个夏金桂强上何止百倍!因此不一定十分阻拦,甚而可能还会有几分同意。薛姨妈一旦点了头,对薛蟠来说事情就好办多了,王夫人即使觉得不妥当,不很乐意,至少不会从中作梗。
“云空未必空”的妙玉,一旦得知将会与宝玉成亲,长期埋藏在心底的这个美妙的梦想将会成为现实,很自然地会认为应验了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的临寂遗言:“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在经过一番犹豫、彷徨和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她必将作出还俗入世、接受宝玉提亲的选择。本来,妙玉的“带发修行”便有着多重含义,首先,它是表明妙玉虽身入空门,却凡心未泯、情欲犹存的一个迹象,为自己今后还俗入世留下一个地步,表明她自出家之始,便没打算彻底斩断与尘世的感情联系;同时,它与栊翠庵中那几株胭脂一般鲜艳、探出院墙、窥视庵外白雪世界的红梅一样,是一种象征和隐寓;更重要的是,它表明妙玉可以随时还俗入世——只要她认为有必要,打算这么做——根本不需要再经过一段时间不短的蓄发过程。固然,妙玉如果作出这种选择,要付出极大的精神代价,承受沉重的舆论负担。然而,她已经忍受了多年的精神压抑和苦闷,领略了比任何人都多的寂寞、凄凉和孤苦;从生理上说,她是一个发育已经成熟、正处于躁动期中的青春少女;从性格上看,她又长期默默地然而却又是深深地爱慕着宝玉,本质上属于一个内心并不“安分”的女人,在这场“情”和“理”的思想搏杀中,她还能做到存“理”弃“情”、继续保持原来那种空虚单调、索然无味的生活方式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新婚之夜,妙玉才发现自己的情郎不是宝玉,而是那个卑劣下流、俗不可耐的薛大傻子。惊呆之后,她会拚命地挣扎、反抗,不让这个肮脏龌龊的男人玷污自己清白洁净的身体。但一切都晚了,妙玉陷入抗拒无力、孤立无援的境地,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多余的,引来的只是对方的冲动和亢奋。失身之后的妙玉悔恨万端,痛苦万状,想死死不了,连再度出家也只能成为幻想。她万念俱灭,精神变态,初则终日以泪洗面,后则眼泪哭干,终日像座木雕泥塑,原来就很少的笑容,更是永远消失了。不久,薛蟠对她就厌倦了,遂以送其回苏州为名,将妙玉带往南方,扔在瓜洲后扬长而去。
以上推测并非笔者空穴来风、毫无根据的主观随意性的妄断。小说第四十一回和第六十三回两次点明妙玉自幼在苏州玄墓山蟠香寺修炼。《红楼梦》的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就是作者善于并大量使用谐音、隐寓和暗示等表现手法,如贾雨村、甄士隐(假语村言、真事隐去),冯渊(逢冤),詹光(沾光),卜世仁(不是人),甄英莲(真应怜),大荒山无稽崖(荒唐无稽)……蟠香寺中的“蟠香”二字,可能也是一种暗示,“蟠香”二字即取薛蟠之蟠、香菱之香,从而暗示妙玉最终落入薛家。众所周知,靖本《石头记》第四十一回有一条关于妙玉的眉批指出,她最后的结局是流落“瓜洲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瓜洲位于大运河与长江的交汇之处,自古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通商El岸和交通枢纽,是南北经商之人的必经之地。薛蟠家是皇商,薛蟠也经常外出经商,瓜洲是他频繁往来经过之地。除薛蟠之外,作品中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像薛蟠这样频繁经过瓜洲又能与妙玉产生某种瓜葛的。再有,从妙玉的判词、判曲看,妙玉的结局是“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妙玉原来与金陵四大家族没有任何血缘或亲属关系,她的生活和命运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当与贾府或另外三个家族的衰败没落没有直接的关系,肯定另有原因。妙玉又是个生活非常优裕的女尼,因经济上窘困而导致生活和命运巨变的可熊性几乎不存在。笔者认为,导致妙玉生活和命运发生巨变的可能性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一念之差,重新堕入红尘,在尘世中遭受重大挫折和打击,从而陷入泥坑。妙玉既不贪羡权势,又不恋慕富贵,能致使她产生一念之差的唯有“情”,这也正是小说前八十回所一再渲染铺垫的;而这个“情”,集中到一点,就是对宝玉的爱恋之情,唯此才可以使妙玉动心,作出还俗入世的选择。然而,宝玉爱上并最终与妙玉结缡是根本不可能的,前八十回书中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隐寓或暗示,相反,判曲中的“又何须公子王孙叹无缘”倒是点明了妙玉虽对宝玉有情,二人却毫无缘分。这样,妙玉动了尘心还了俗,却又并未与宝玉结合,唯一的可能就是受骗上当。引诱欺骗妙玉,是要有一定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需要准确地掌握妙玉的内心隐秘,方可使妙玉动心、入彀。否则,妙玉不是傻瓜弱智,没有撩拨到她心灵中这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她是绝不会轻易上当受骗的。书中唯一洞获妙玉内心隐秘的只有邢岫烟,岫烟则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薛蟠的堂弟妹,从而将这一信息透露给薛家的人,并最终传到薛蟠耳中。另外,第六十三回邢岫烟向宝玉介绍自己与妙玉的交往时曾说:“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竞投到这里;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这里的“天缘凑合”,或许也是一个暗示,隐寓将来妙玉或许会由于这种“天缘”,又与岫烟“凑合”成妯娌。笔者在此声明,本文并不企图证明妙玉的命运结局必然如此、只能如此;在现存材料的情况下,我只想证明可能如此、理应如此。因为本文对妙玉命运结局的推断是建立在对妙玉性格及其在规定的情境下发展演化的必然逻辑的深入分析和准确把握的基础之上,这种推断更为符合前八十回所显现出的作品总体艺术构思,更为符合妙玉的判图、判词和判曲(“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妙玉最终沦为薛蟠的性奴隶,这同“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的判图和“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判词以及“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的判曲显然是更为吻合的),更为符合前八十回书中关于妙玉命运结局的种种伏笔伏线、隐寓暗示和铺垫。这种推断进一步丰富扩展了作品的认识和审美价值,使小说的艺术结构更加紧密完整,故事情节更加充实紧凑,妙玉、薛蟠、岫烟及与此相关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丰满,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微妙,特别是犬大提高了妙玉和岫烟这两个人物在作品中的存在价值。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曾长期托身寄居于贾府大观园的妙玉,又与金陵四大家族的薛家发生了直接的密切的联系,并由此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同时还牵动和影响着一系列人物之间的关系,大大推进了全书故事情节的发展,其在作品中的地位和存在价值必将获得新的更为重要的评价和确认。而邢岫烟也摆脱了似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况,成为推动情节向前发展的关键性的不可或缺的人物,从而极大地提高了这一人物出场和存在的必要性与合理性。总之,这一推断使得妙玉与岫烟这两个人物与小说的众多主要人物,与作品整个人物形象体系极为紧密地勾绾搭牵、盘结交织在一起,避免了如后四十回续书那样,成为远离作品主干的旁支末节或与主于无关痛痒的体外之物。这种推断导致作品重新显现出的认识和审美价值远不止于上面所述,限于篇幅,此处不拟再一一细述。
妙玉的性格、身份及其命运结局是红学研究中的一个热点,多年来众说纷纭,备陈己见。笔者虽不敢苟同诸家之说,却十分钦敬这种探索精神和百家争鸣、相互商榷的风气。故不揣浅陋,亮出自己的一得之见,就教于对妙玉这一人物及其命运结局有兴趣的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