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当身向佛门心向俗的妙玉体认到生活的温热的时候,宗教对她的束缚就纯粹变成了形式,而生活对她的引力却与日俱增。于是她又一变而为身在佛门、心在红尘。世俗的恋人也许会在失恋之后由看破红尘而遁入空门,妙玉却在恋情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之后更增重了对空门的厌恶。这奇怪吗?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反常的生活必然是按反常的规律进行的。当妙玉看到宝玉根据邢岫烟的叮嘱,郑重地写的那张“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的帖子之后,自然就会体察出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究竟是什么。宝玉的“礼尚往来”不是她所希望的,却是她的矫情所招致的。她希图用障眼法障住别人,却恰好障住了宝玉,结果是她所得到的,正是她所不需要的。邢岫姻说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自然含有封建眼光的讽刺在内,但若撇开其评单看其判。却是言之中的的。要被人理解,就必须俗是俗,女是女,即便是暂时不能还其作为俗人的女儿装。也要真正还其作为俗人的女儿性,摆脱那拒绝别人理解自己的矫情。矫情与冷峻其实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当妙玉自我排除了矫情这种与人交往的心理障碍之后,自然就会揭去那精神冷峻的面纱,显露出青春的活泼与少女的本性。于是我们看到这位不苟言笑的姑娘,一曲美妙的笛音,竞能将她引出那“龛焰犹青,炉香未尽”的栊翠庵山门,与黛玉、湘云共同玩月、评诗、联诗。她说:“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又恐深夜使黛、湘受凉,将她们引至栊翠庵中,沏了茶,亲自取出纸笔,又亲自将方才黛、湘所联之诗誊录于纸。黛玉说:“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见她如此高兴,又跃跃欲骋其诗才,便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遂说:“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者只管丢了那个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随后她提笔一挥而就续了十三韵,并书其题曰《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黛玉、湘云赞赏道:“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纸上谈兵。”(第76回)这才是一个“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真妙玉、活妙玉,虽然还穿着那领袈裟,可那“天生成孤癖人皆罕”的矫情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还了她率性任情的“闺阁面目”。我们不必再去追究她评诗的原则是否正确,也不必追究她批评别入“搜奇捡怪”而她自己是否也在“搜奇捡怪”,单是她强调“真情真事”这四个字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这次联诗,黛、湘通共才联二十二韵,而妙玉一口气就续了十三韵,可见其情致之高,而且处处流动的是真正的闺阁少女的情致。这十三韵句句紧扣中秋夜景,句句写“真情真事”,可以令人感到官宦家小姐心灵的律动,而与幽尼的禅心却是一点也不搭界的。这与过去将~部古典诗歌史一笔抹煞,认为只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诗好的妙玉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值得注意的是,当妙玉听到湘云与黛玉联句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时,一面连赞“好诗,好诗”,一面又批评说“果然太悲凉了”,“只是过于颓败凄楚”。并且认为只有接上自己的十三韵“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细按妙玉诗意,的确完成了由悲而乐的“翻转”。但这种“翻转”也只是“翻转”了湘、黛的“过于颓败凄楚”,却仍不无哀感悲凉之句。这固然是既要“转”又要“接”的需要,却也反映了妙玉那哀感悲凉的心境。同是中秋夜月,同是无父无母,同是旅居客寄的处境,又同面对着这传统的团圆佳节,妙玉与湘、黛亦可谓同命相怜了,又怎能不让这三位孤女发乎同感呢?她们的心早已被生活的苦涩之水浸泡得苦涩难言了,况且妙玉还多了一层无法告人的失恋的苦涩。
有人从妙玉的诗中断定她在遁迹空门以前曾经是个寡妇,说什么“香篆两句是写她的闺房生活,箫增四句是写她的孀居之怨之泣。‘露重苔更滑’至‘泉知不问源’十二句是写她丈夫死后遭遇险恶。受‘贵势’欺压,不得已托身空门。到了蟠香寺,又为‘权势不容’,只得投到栊翠庵来。”[11]如果从《红楼梦》成书过程考察,妙玉的年龄推算起来的确也有不接榫之处,这种猜想也不失为一种说法。但若从《红楼梦》实际描写以及这十三韵内容即得出结论来,未免有点胶柱鼓瑟,甚至近于无端索隐了。诚然,“嫠妇”即寡妇。但“箫增嫠妇泣”典源于《前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嫋,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不管是苏轼还是妙玉,都只不过因嫠妇之泣特别凄楚,故而用以形容箫音之悲罢了。在《前赤壁赋》中,生活的真实是李委吹笛[12]因箫音悲于笛音,苏轼为了因文造情,才改笛为箫。妙玉也是受苏轼的启发,改笛为箫的。况且妙玉的“箫增嫠妇泣”句是被湘云的“寒塘渡鹤影”句引发出来的。“寒塘”句也源于苏轼《后赤壁赋》的“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余舟而西也。”湘云写出此句之前所见景色也与《后赤壁赋》相似,故她说“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妙玉诗才不亚湘云,你用《后赤壁赋》化出诗句,我用《前赤壁赋》化出诗句,而且都是“真情真事”这不是十分自然的么,何必要曲为之解,硬要派妙玉去作寡妇呢?至如“露重”至“泉知”十二句其实也是句句写大观园中秋月夜的实有之景,硬要说“是写她丈夫死后遭遇险恶”,那有什么办法呢?
也有人以为妙玉以孤高与矫情对待权贵,以平易与真情对待闺友,举的例子就是栊翠庵品茶时贾母要走,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而中秋联诗之后湘、黛要走,妙玉却“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岂不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在彼一时(品茶栊翠庵),黛玉也“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的。而到了此一时(中秋联句),黛玉却“从来没见你(妙玉)这样高兴”,且誉她为“诗仙”,再也不觉得她“天性怪僻”了。即此,可见曹雪芹是在发展中写妙玉的,或者说是在生活的流程中写妙玉性格的发展变化的。不明白这一点,只将流动了的生活与性格作静止的比较,难免与实际相去甚远。在前80回书中,曹雪芹只对妙玉作了四次描摹,即品茶(41回)、赠梅(50回)、飞帖(63回)、联句(76回),但却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真实而又生动地写出了妙玉如何在袈裟下呻吟、挣扎,如何在生活的吸引下逐渐由一位心如槁木的幽尼而变为向往世俗并且踏进世俗的官宦家小姐的心态。她摒弃了矫情,在心灵深处向佛门、佛理以及自己性格中的畸形宣战。然而她究竟能不能、现实允许不允许她最后走出佛门,在世俗人生中去寻求自己的幸福呢?
五
由于复杂的原因,曹雪芹原著《红楼梦》成了“断尾巴蜻蜓”。高鹗在续书时也曾三写妙玉,这就是走火入魔(87回)、失玉扶乩(95回)和惨遭劫难(112回)。这大体上是符合妙玉的性格遭际的,即判词与《世难容》曲中所说的“终陷淖泥中”、“无瑕白玉遭泥陷”。若具体分析起来,有成功,也有缺撼。不加察辨一概贬低高续是片面而欠公允的。
走火入魔写的是十分出色的。这一节实际上写了三件事,即观棋对谈、潇湘听琴与走火入魔。观棋对谈是因,走火入魔是果,潇湘听琴是插曲。在观棋对谈一节中连写了妙玉三次脸红,又写她“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痴痴的问着宝玉”,“微微一笑”,“想起自家,脸上一热”,把个已经抛掉了矫情、流露出真情、想在世俗生活中寻求爱情的妙玉写得活灵活现。她那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言又不得其义的内心矛盾与复杂,正是通过这脸红、眼抬、痴问、微笑的一系列动作,惟妙惟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接着作者又写她要走,因又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这实际是希求宝玉同行,果然引出多情公子的话来:“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立即应道:“不敢,二爷前请。”这里没有一点幽尼的扭捏作态,完全是一个世俗化了的妙玉,一个世俗化了的大家闺秀。至于妙玉与宝玉经潇湘而听琴评琴,正与观棋对谈异曲同工,既写了妙玉的多才多艺,又写了红楼三玉的知音难觅,还暗点了宝、黛“弦断”的悲惨结局。
前有观棋对谈,中经潇湘听琴,后有走火入魔就成为必然的了。妙玉坐禅至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㖨㖨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问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已连忙收慑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耐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出现了许多王孙公子要娶她的幻觉。不能入静而硬要入静,必然走火入魔,这是被气功常识证明了的真理,并非迷信,而它所反映的问题却是宝玉在进入妙玉的心灵之后所引起的强烈激荡。这是妙玉性格合乎逻辑的发展,也是高鹗深刻理解了这一人物之后高超的艺术表现。有人以为“把妙玉写得如此轻薄不堪,则又严重地歪曲了妙玉的形象,而且也反映了续作者自己精神世界的低劣。”[13]这是笔者不敢苟同的。难道写了妙玉的脸红、“心跳耳热”、“神不守舍”“走火入邪魔”就是妙玉“轻薄”、就是高鹗的“精神世界的低劣”吗?那么又如何看黛玉对宝玉的痴嗔爱憎?又如何看宝钗坐绣鸳鸯?更有甚者,又如何看秦钟得趣馒头庵,又如何看司棋在山石后边丢下的绣春囊?难道能据此说黛、钗等“轻薄”,说曹雪芹“精神世界低劣”吗。如果撇开“高续低劣”这个成见,笔者反倒以为这里对妙玉性格与心态的描写就是既含蓄而又深刻的。
高鹗在95回又写了宝玉的通灵玉丢后让邢岫烟请妙玉扶乩问卜,这也许是要照应“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徒弟妙玉自然也就“学有渊源”,是无可也无不可的。至于112回写妙玉惨遭劫难,虽也符合判词与《世难容》曲的整体构思,却与曹雪芹原来设想的具体结局相去甚远。
脂靖本41回有一条揭示妙玉结局的批语,原文错倒难读,周汝昌校为“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14]这说明妙玉的结局是流落到瓜州渡口即今镇江对岸,最后终于做了一个糟老头子的继室或妾。什么时候流落的,虽不能详指,但肯定是在贾家“树倒猢狲散”以后,因为只有到那时才“飞鸟各投林”的。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做了一位糟老头子的继室或妾的,也不可详指,但《世难容》曲曰:“可叹这,青灯古佛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显然是在瓜州渡口又守了不少年“青灯古佛”,以至辜负了“红粉朱楼”的大好春色,到了“人将老”时,落得个无依无靠,才不得已而被迫嫁人的,故曰“风尘肮脏违心愿”。
曹雪芹给妙玉安排了如此悲惨的结局,是否如脂批所云“各示劝惩”呢?这要结合《红楼梦》总体构思来理解,也有必要完整地引录《世难容》曲原文:“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佛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从《红楼梦》总体构思来看,所有女儿的命运都是悲惨的,都是“薄命司”中的人物,却又各有其独特的结局,决不雷同。从《世难容》曲来看,是对这种总体构思的具体化,充满了对妙玉的赞美、同情与感叹,却又否定了他的“太高”、“过洁”。总之,各个人物的命运,都是大悲剧中的小悲剧,是社会所造成的,是封建制度的罪恶,作者对他笔下的人物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至于“各示劝惩”,那只能是脂批者的愚腐见解而已。妙玉的师父临寂遗言嘱妙玉“衣食起居不宜回乡”,而瓜州渡口毗邻苏州,命运却捉弄她,偏偏要她回乡;她在苏州因“权势不容”而离开,命运却偏要她再回到苏州去受权势的凌辱。这那里有一丝一毫“各示劝惩”的意味呢?有的只是不平与抗议!
妙玉走完了她坎坷的一生,她的悲剧是时代的,也是性格的。这是一个制造悲剧的时代,在她人生伊始,就被推进了悲剧的深渊。她企图从中挣扎出来,却已经被加上了沉重的精神负担。背着这沉重的精神负担,她举步维艰地走向了世俗的人生。刚要迈进这世俗人生的门槛,却一股巨浪袭来,又将她推了进去。当这个世俗的大门再向她敞开时,等待她的却是一个糟老头子。总之,她企图良两种夹缝中讨生活,最终却被这两种夹缝给夹扁了,磨碎了,吞食了。剩下那领袈裟,权可作这“人肉酱缸”上的特殊印记,既标志着封建社会的罪恶,也标志着宗教的罪恶。然而时光流逝,时代依旧,这两种夹缝还要将后来的“妙玉”再夹下去,磨下去,吞下去。
注释:
[1]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
[2]涂瀛《红楼梦论赞·妙玉赞》。此条与下注[6]、[7]、[9]、[10]各条均转引自《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
[3]明陆采辑都穆撰《都公谭篡》。
[4]李魏康《运命论》。
[5]《智度论》十七。
[6]袁桐《菩萨蛮·妙玉》。
[7]杨维屏《红楼梦戏咏·妙玉》。
[8]茅盾《题红楼梦画页·赠梅》,见《诗刊》1978年第ll期。[9]姜祺《红楼梦诗》。
[11]凌承枢《红楼梦百咏词》。
[11]刘操南《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试析妙玉的身世》,见《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4辑。
[12]参阅苏轼《东坡志林》。
[13]张锦池《红楼十二论·妙玉论》。
[14]周汝昌《<红楼梦>及曹雪芹有关文物叙录》,见《文物》197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