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在大观园碰到的另一重难堪就是她能否躲过玉面王孙的色情干扰?不错,大观园里的栊翠庵的安全感,是西门外的牟尼院不能相比的。但是能躲过社会上的玉面王孙,却不一定能躲过贾府的玉面王孙,在荣宁二府的男性主子中,淫魔色鬼还少了吗?试看尤二姐、尤三姐的遭遇,二姐先被奸后娶尔后被凤姐折磨毙命,三姐虽出污泥而不染,却难逃珍、琏之辈的猥亵,只是由于她的侠骨柔肠,才避免了被蹂躏的厄运。贾府名义上是诗礼簪缨之族,实际上却是罪恶的渊薮,色情的赌场,这一点妙玉是看得十分清楚的。女尼难当,漂亮而又带发修行的女尼更难当,这是妙玉的隐忧与暗惧。要保卫自己,就得冷面向世,孤介自守。唯其洁身自好,才能守身如玉。到了“情高不入时人眼”的时候,人们才觉得她不近人情,难于接近,也不敢接近。至于贾珍、贾琏之流,就只好徒垂淫涎,觉得她只可远玩而不可近亵了。她宁可给人留下“太高人愈炉,过洁世同嫌”的印象,也不肯使“无瑕美玉遭泥陷”。这是她在苏州为权势不容之后换来的血的教训,也是她迈进贾府之后自律而又自卫的原则,她的孤傲而又冷僻,是环境逼出来的。
然而内省之力决不是皇帝赐的丹书铁券,具有保护她的绝对权威。连贾母须臾都离不开的鸳鸯,贾赦不是也曾想要纳为妾么?况且妙玉的父母早已双亡,又是带发修行,按封建社会与宗教的规矩,不过多出几两银子,先逼她还俗然后再逼嫁就行了。这对贾府那些如贾赦、贾珍、贾琏之流来说,是易如翻掌的。但这些衣冠禽兽之所以奈何她不得,不敢逼其还俗而后逼嫁,还因为她是留下来以备再用来接驾的。元妃省亲过后凤姐就说得很明白:“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指出宫归省)就要应承。倘若散了,可是又费事了。”(第23回)这是众女儿奉元妃之命住进大观园的前夕,包括妙玉在内的女尼女道士之所以没有象和尚道士一样被送到铁槛寺而仍留在大观园,是因为与男女大防无涉,仍是元妃再省亲时的备用品。所以对贾府那些癞蛤蟆来说,不是不想吃妙玉这块天鹅肉,而是不能吃也不敢吃。妙玉人格的尊严与女儿清白,原是靠皇妃的备用品这个标记与那领袈裟来维护的,这是妙玉的大幸,也是妙玉的悲哀。“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的妙玉。却仍要受皇家的荫庇方能躲过贾府的劫难,这也许是她未曾想到的,却是确确实实的存在。无情的现实在有意揶揄着这位少女的高标傲世。
那领袈裟维护了她人格的尊严与女儿的清白,却也紧紧地捆绑了她的女儿之性与女儿之情。珠围翠绕的大观园在她入园不久就成了一群既才且美的女儿燕居之地,“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妙玉并不亚于钗、黛等诸艳,她完全有资格去作芳菲丛中的芳菲伴,然而那道栊翠庵的围墙与那领袈裟,却划出了佛道与凡俗的界限。教规不是不准佛门之徒与凡俗众生来往,但毕竟限制了这种来往。所以不是众女儿拒绝了妙玉,而是妙玉在一定程度上拒绝了众女儿。“槛外人”这个自称,既是她蔑视权势、厌弃俗气的本钱,也是她作茧自缚、自外于人的锁链;既是修行所得,也是环境所迫。修行所得,使她“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万人不入她目;环境所迫,又使她谈空说有,交接有度,“天生成孤癖人皆罕”。这二者结合起来,就表现为矫情,而这矫情既是她自律所形成的性格的自然流露,也是她摒弃俗流的一种手段。俗有二义,一是相对于佛门而言的凡俗之人,二是相对于雅人而言的俗气之徒。半向佛门半向俗的妙玉,摒弃的自然不会是凡俗之人,而是俗气之徒。但拒俗太甚,就会成为一种病态的偏执,失去世人应有的随和。刘姥姥在宴会上大嚼大咬,被林黛玉嘲为“母蝗虫”;后来去栊翠庵品茶,妙玉连嘲笑的劲头都没有,只是派人将其坐的地方洗一洗。俗不可耐固然不好,但雅到离群也未必值得赞颂。以黛玉之雅,因将从梅花瓣上扫下来又埋在地下有年的雪水误认为是旧年蠲的雨水,就被妙玉嗤笑为“大俗人”,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据说元末倪云林“索好饮茶,在惠山中,粉胡桃及杂果成膏,沏置茶内,名清泉白石。有赵行恕者,宋宗室也,慕元镇(云林号)清致,访之。坐定,童子供茶,行恕连啖果膏。元镇艴然曰:‘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茶。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行恕归,自是绝交。”[3]这与妙玉何其相似乃尔,只不过妙玉并未与黛玉绝交罢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4],这固然可以用来作为高人雅士的自我解慰。然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栊翠庵品茶之后,“黛玉知他生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至于李纨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也不能全怪李纨。
三
半向佛门半向俗的妙玉,终于转变为身向佛门心向俗了。她没有走完从凡身肉胎到禅性佛性的历程,固然与所谓修行不到家有关,也与儒家文化对她的薰陶关系极大。佛家是讲“六根清净”的。六根与六尘相接,则人之种种嗜欲因之而起。故所谓“六根清净”,即摒绝世俗的一切欲望。“世人愚惑,贪着五欲,至死不拾,为之后世受无量苦。”[5]而五欲之第三欲即饮食欲。妙玉虽“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但这只作到了佛家的一般要求,距“六根清净”相去甚远。栊翠庵品茶时,她对茶品、茶水、茶具那么讲究,这与孔夫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本质上毫无二致,而距佛家的摒绝五欲又何啻万里。况且佛家是讲“世法平等”的,而妙玉却将参加吃茶的人分为四等,体现了三个不平等,即刘姥姥与贾母不平等,贾母与钗、黛不平等,钗、黛与宝玉也不平等。所以品茶一节,作者旨在揭示儒家文化对妙玉的薰陶与儒家与佛、道的冲突,倒不必据茶品、茶水、茶具之高贵去分析她门第之高贵,甚至认为她是宗室后裔。况且那点犀盂和爮斝纯系子虚乌有,出于杜撰。她虽然说过文是庄子的好,也特别欣赏范成大“纵有于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的诗句,这只能说明幼年的妙玉对佛道膜拜之深与信奉之虔诚,却也反证了她儒家根基之坚厚,因为她是从“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的儒释道三家典籍的比较中得出这个结论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尽管释道两家的哲学思想还在影响着她的思维模式,而成佛成仙的妄说却日渐褪尽了其迷人的色彩。对正常人的生活追求,对爱情的向往,就成为必然的了。
然而这些又与“四大皆空”的教义是决不相容的,必须在袈裟的掩盖下偷偷进行,而且要进行得人不知鬼不觉,这就是妙玉的烦恼。贾府的王孙公子虽多,可“神彩飘逸,秀色夺人”且能体贴女儿的只有宝玉一个,偏又有“槛内”“槛外”之别,栊翠庵那道围墙与监狱的围墙又有什么区别呢?“品茶栊翠庵”一回中,作者将身向佛门心向俗的妙玉的内心世界刻划得精妙无双。我们不必怀疑她请钗、黛吃体己茶的真诚,以为她请钗、黛是假,请宝玉是真,钗、黛不过是引宝玉入室的诱饵。佛门女弟子的耳房,怎容得异性男子去擅入?问题是她“拉”了钗、黛,而宝玉“随后跟了来”却是本在意中的。珍奇的茶具也可能只有觚爬斝和点犀盂两个,然而不珍奇的茶具却决不至于再没有,一个闺中少女怎能将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斟了茶给一个异性青年呢?况且妙玉又是出家为尼的少女,而宝玉又是刚刚吃过酒肉的男子。“啖肉食腥膻”的妙玉,难道就不嫌宝玉腥膻么?作者极力写?爮斝与点犀?的稀奇宝贵,实际上是在极力衬托妙玉将绿玉斗斟了茶给宝玉的更加稀奇宝贵,因为她既勇敢地越出了佛门的门槛,又勇敢地越出了闺门的门槛,向宝玉表示了那袈裟难于拢住的爱情。然而善于体贴女孩子的宝玉,却被那领袈裟遮障了视野,没有领会妙玉这一番苦心,视绿玉斗为“俗器”。这句话既刺痛了妙玉,却又提醒了妙玉。她禁不住发出不满:“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这已经说得几乎到了露馅的程度,况且还有绝顶聪明的钗、黛在座。幸好宝玉没有再问下去,却说了一通“随乡入乡”的话,这才遮掩了过去,也提醒妙玉拿出了那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对?”代替绿玉斗,又说了一通“饮牛饮骡”的笑话来戏谑,其实却是在转移钗、黛的注意力。即使是这样,妙玉还唯恐善于察言观色的钗、黛看出形景来,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白,远没有钗、黛“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句话来得自然,但却是妙玉必须要说的。矫情的妙玉用真情来对宝玉,却又要用矫情来掩饰这种真情,那领袈裟与项上的一串戒珠的分量,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到泰山压顶的程度。这真是“烹茶容小坐,知己谁堪数?”[6]“不绣鸳鸯偏绣佛,恼人最是戒珠圆。”[7]
妙玉的爱是对佛门与封建礼教的叛逆,是“不合时宜”的,却是人性的复归,是少女之性与少女之情的复归。这种复归既是大胆的,又是怯愵的。她只能用冷面去严裹着那颗滚热的心,却不能象黛玉那样用痴嗔去表示自己的爱。雪里乞梅是她与宝玉的第二次接触,却又是唯一的一次单独接触,作者又将它作侧面处理了。但在笔者看来,这种侧面处理更能体现妙玉的性格,也更富有神韵。对乞梅的过程,宝玉只说了句“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对乞来的那枝梅花,作者却作了精彩的描写:
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第50回)
这句句是写景,却也句句是在写妙玉其人。写景与写人在白雪红梅中融为一体了。所谓“或如蟠螭,或如僵蚓”,“花吐胭脂,香欺兰蕙”,正是对妙玉那被畸形环境挤压成的畸形性格以及遭际、容貌、人品的同情与感叹、欣赏与赞美。“动人春色不须多”,再加上邢岫烟、李纹、薛宝琴的咏梅诗:“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也是对妙玉曲折地寻找爱情的颂歌。那乞梅过程与妙玉赠梅的心情被省略了,倒是已故的茅公补充了这一缺憾:“无端春色来天地,槛外何人轻叩门。坐破蒲团终彻悟,红梅折罢黯消魂。”[8]清姜祺也说:“芳洁情怀入定中,浓春色相未全空。本来人较梅花淡,一着东风便染红。”[9]就象那严冬的寒雪挡不住红梅的怒放一样,佛门也只能关住妙玉的身,却关不住妙玉的心。
然而妙玉那颗滚热的心却始终未能被“多情种子”宝玉所理解。这不仅因为有佛门那道门槛,还因为有矫情那道门槛。品茶时宝玉就未能理解妙玉捧上的绿玉斗满斟的是爱情之水,傻乎乎地喝了整雕竹根大盒里的水还大加赞扬,这给宝玉留下了隐恨,却给妙玉留下了饮恨。乞梅时虽然费了不少精神,却也未必能理解妙玉赠梅的心态。连李纹《咏红梅花》诗中也有“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这样耐人寻味的双关语,而宝玉的《访妙玉乞红梅》诗却只是直写乞梅过程:“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入世冷桃红雪去,离尘看割紫云来。”他只是觉得妙玉这位神仙似的姐姐可敬可慕而又高不可攀,他又何敢造次而生非非之想呢?矫情使她在珍、琏之徒那儿维护了自己的清白,却又使她在宝玉面前失去了被爱的契机。
情窦已开的妙玉内心是不能平静的,她为此而焦灼不安,于是有了唯一的一次“主动出击”,这就是飞帖遥叩。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同一天过生日,岫烟与妙玉尚有师友之谊,而妙玉偏偏只给宝玉送去了“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粉笺,其意义是不言自明的。然而茜纱公子却仍然未能理解妙玉的芳心,拿了去到处张扬,招来了邢岫烟的非议:“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其实岫烟也理解错了,拜帖上下“槛外人”的别号并非“放诞诡僻”,而是妙玉的“障眼法”,不然一位妙龄幽尼去给怡红公子“恭肃遥叩芳辰”还成什么体统呢?岫烟错会其意倒不要紧,问题是宝玉也错会了,他对岫烟说:“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这反倒提醒了岫烟,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宝玉半日方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这错中错又使妙玉陷入了情愫难通复又难已的尴尬境地,正如前人《菩萨蛮》词所咏叹的:“禅床经卷安排好,佛灯一穗云房悄。何事蓦思量,惹人心暗慌。禅心应未净,钩起情魔境。兜将心上来,相思寸寸灰。”[10]妙玉的烦恼该向何人倾诉?何时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