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无话,带我们来到了玛曲——天下黄河第一弯的地方。在一临河的帐篷里,一边赏月,一边看黄河。草原的风打着唿哨在帐篷外游荡,早晚温差大,得穿毛衣了。我们喝着真正的奶茶,一碗又一碗。黄河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汹涌和咆哮,而是出奇的安静,静极了,在月下无声地流淌着,温柔恬静得简直让人想上去抚摩。陈拓说,别看它表面平静,清澈,内里很凶险的。瘦水唱起了仓央嘉措的情歌,气氛变得神秘而恍惚。张语和,也就是诗人樱宁后来描述道:月光撒在黄河上/她们温柔,令人心碎/河边帐篷里,一个人在歌唱/在那东山顶上,升起洁白的月亮/我不敢抬头望,那轮仓央嘉措的月亮。
读着如此黯然销魂的文字,我们怎能不怦然心动。这样的批评家难道不也是优秀的创造者吗?
当然,雷达也是痛苦的,他的内心里有一种精神创伤,是他不愿揭出的,但我们能感觉到,虽然隐约却非常之疼。《还乡》就是这样的一篇掩藏着许多文化密码的散文,有助于我们走近他的内心。它写了作家离家多年后的一次突然回乡,文章那么幽暗,那么厚重,对故乡的那种复杂感情,那种亲而远、无话可说又情系其中,真是写得入木三分。这种人生创伤记忆,给他的散文、评论更多的沉重和奇异色彩。正因早经风霜,深知人生之险,他的文学评论更多宽容宏达。相对于评论的稳重、宽容,他的散文毫无疑问就是个人情感、情绪的痛快抒发,在这里没有丝毫扭捏,有的却是大漠孤烟、长虹贯日、沉郁顿挫、无语凝思。雷达从本质上就不是一个老好人,现实生活中他不善青白眼,但内心深处他是有自己的青白眼的,他有时候的决绝是他人想不到的。《还乡》里写到,他在西安开会,忽然就想回乡,于是不顾一切地跳上了西去的火车,也就跳上了一条逃难之路。他经常愿意描写,或愿意去的地方都是些荒凉危险的边陲之地,瞧,《依奇克里克》《重读云南》《乘沙漠车记》《置身西西里》,这难道不清清楚楚地表示着雷达那躁动决绝的灵魂?看,“去扎尕那我就去,不去扎尕那我就不去!那远得很啊,要穿过整个甘南州,它所在的迭部与若尔盖大草原接壤,若翻过岷山山脉的一座大山,就是四川的九寨沟县,那一带路况很不好,你不害怕吗?不害怕!人生难得几回搏,万水千山只等闲!”(《天上的扎尕那》)这就是雷达,一个西部的硬汉。奇怪的是这个硬汉内里却藏着那么幽深敏锐的艺术直觉,那么旺盛的艺术创造力。
与时俱进更是雷达的精神、精魂。跟他同时代的评论家大都已退出文坛,或作为旁观者,或作为发牢骚者,像雷达这样一直引领文学评论风气的也就那么几位。从新时期文学、新现实主义、缩略时代、文学活着到媒体批评、新世纪文学,他都有文章发表,而且几乎都是那个文学思潮的代表作。我真的不明白,他大脑里的艺术细胞怎么就不衰老呢?近期的《批评需要有精神价值的发现》直接向媒体时代发难,认为“现代传媒的能量,怎样把人变成了神。”不啻一味良药,向当下浮华的文学批评大下针砭。至于“关怀人的问题先于关怀哪些人的问题”,更是一个非常有冲击力的命题,虽然论述还不是很完备,可足以启人深思。中国当代文学为什么一直走不出低谷,这应该是个关键的原因。
雷达能够不断地涌现出新思维、新思想,童心之下不断与青年人交朋友,可能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我曾经说过,一个中老年人开始厌恶、憎恨青年人,这就说明了他的衰老。而雷达正好相反,他的朋友中有许多年轻人,他经常会去倾听青年人的话,并不遗余力地大力揄扬。这么多年,西北许多优秀的作家都是他发现并推介出去的。当然,他绝不是只说好话的老好人,那是孔子说的“乡愿,德之贼也”。他在爱护的前提下,也有严厉的批评,只是他的批评总是那么地绵里藏针,不过,底线是决不允许突破的。比如他评论《城的门》,依然看见西部人的锋芒。
读其书,识其人,我愈发觉得雷达的精神世界是宽阔而开放的,他的艺术创作仍有很大的空间与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