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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与“魏晋风流”(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吴子林  点击:次  时间:2001-08-23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所谓“洞见”,“就是不借推理,专凭直觉,而得来对于真理底知识。洞见亦简称为‘见'。‘见'不是凭借推理得来底,所以表示‘见'的言语,亦不须长篇大论,只须几句话或几个字表示之。此几句话或几个字即所谓名言隽语”⑩。在金圣叹那里,“洞见”不仅体现在他所撰的《语录纂》、《随手通》等“言约旨达”的著述里,还寓于“妙赏”即“对于美的深切底感觉”11之中。他在《水浒传》第四十一回批云:“夫天下险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险也。险故妙,险绝故妙绝,不险不能妙,不险绝不能妙绝也。游山亦犹是矣。不梯而上,不缒而下,未见其能穷山川之窈窕,洞壑之隐秘也。梯而上,缒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飞鸟徘徊,蛇虎踯躅之处,而吾之力绝,而吾之气尽,而吾之神色索然犹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变换,而吾之胸襟乃一荡涤,而吾之识略乃一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金圣叹所爱的山水是幽深绝顶的,“越变越奇,越奇越骇,越骇越乐”,在生命历尽险阻,饱受恐惧惊吓的心理过程中获得惊心动魄的震撼之美。审美是返归自身的。奇幻、无常的山水之美,只存在于一颗沸腾、灵动的“山水之心”,这份美张扬、强化着人的存在和参与。这种“山水之心”,金圣叹名之曰“别才”、“别眼”,其《西厢记?请宴》批云:“然而其胸中之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则方且不必直至于海山方岳,洞天福地而后,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则固必在于所谓当其无之处也矣,……夫吾胸中有其别才,眉下有其别眼,而皆必于当其无处,而后翱翔,而后排荡。”有了此“别才”、“别眼”,便能发现自然山水细致入微之美。如《西厢记?酬韵》批云:“今夫清秋傍晚,天澄地澈,轻云鳞鳞,其细若毂,此真天下之至妙也。野鸭成群空飞,渔者罗而致之,观其腹毛,作浅墨色,鳞鳞然,犹如天云……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苟以闲心谛视其瓣,则自根至末,光色不定,此一天下之至妙也。”天下之至微,亦天下之至美。金圣叹的“闲心”与自然融为一体,随物宛转,发出了“至妙”之喟叹。

    金圣叹的“洞见”和“妙赏”更多的则体现在他对艺术作品的鉴赏上。金圣叹从小就别具一副手眼,对于文章之美的震颤常常表现出一种风魔之态。他在幼年初读《西厢记》里《酬韵》“他不瞅人待怎生”句,竟“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而读到《闹斋》“梵王宫殿月轮高”句,则“焚香拜伏于地,不敢起焉”。这些至情至性的情状,表明他幼年读书便识文字三昧。其《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回评云:“譬诸阎(立本)吴(道子)二子,斗画殿壁,星宫水府,万神咸在,慈

    则真慈,怒则真怒,丽则真丽,丑则真丑。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然而二子之胸中,固各别藏分外之绝笔,又有所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也者。今耐庵水浒正犹是矣……我既得以想见其人,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读之,翱翔读之,歇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真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分外之绝笔矣。”技巧的极致是无技巧,文本语言技巧的极致是消解语言。阎、吴之画,施耐庵之文,让人在技巧极致的赞叹中寻找到技巧的极致也无从再现的美,即“分外之绝笔”。金圣叹凭着艺术的直觉,在“慈怒丽丑”即真“慈怒丽丑”的高超技巧之外,探寻到了“杳非世工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也者”的“日姿月彩”(即天地之间自古劈空结撰之美)。面对精美的文本,一般人只懂得一种欣赏角度、一套欣赏方法,“天地妙文”也只向他呈现一副面貌;而金圣叹则有“徐读”、“疾读”、“翱翔”、“歇读”、“楚声”、“豺声”种种读法,一种读法就打开了文本的一个世界。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12不同的读法是在进入文本不同的存在方式,金圣叹便是在“骤读”、“再读”、“又再读”、“又读”的过程中,读出了宋江“全劣无好”的结论。可以说,正是金圣叹的“洞见”和“妙赏”,使他成了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最为杰出的批评家之一。

    关于“深情”,冯友兰说:“真正风流底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虽有情而无我。所以其情都是对于宇宙人生底情感。不是为他自己叹老嗟卑”;又说:“真正风流底人,有情而无我。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他对于万物,都有一种深厚底同情。”13《世说新语?伤逝》载:“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志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情感是人类的本质力量之一,它的起落始终观照着“人”,对于情的究诘是对人在何处方始成为人的思索。《水浒传》第五十六回批云:“夫天下之感,莫深于同患难;而人生之情,莫重于周旋久。盖同患难,则曾有生死一处之许;而周旋久,则真有性情如一之谊也。是何论亲之与疏,是何论人之与畜,是何论有情与无情!”情感生成于人与人、人与物之间长期的相处和交错,即日久生情。金圣叹指出,真正的情感往往产生于生活的“中断”,即参与你生活的人或物因某种变故一去不复返。他在《水浒传》第五十六回批中举了几个例子:“吾有一苍头,自幼在乡塾便相随不舍。虽天下之埃,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爱吾,则无有更过于此苍头也者,而不虞其死也。……吾有一玉钩,其质青黑,制作朴略,天下之弄物,无有更贱于此钩者。自周岁时,吾先王母系吾带上,无日不在带上。犹五官之第六,十指之一枝也。无端渡河坠于中流,至今如缺一官,如隳一指也。……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金圣叹之于苍头、玉钩、旧塾的絮絮牵念,正如王戎之于亲子的悲恸,都是在后者丧失之后。在世俗人心目中,英雄豪杰往往是无情无欲的清教徒或像道教书里的坐忘者。可是,在金圣叹看来,英雄不仅是力量、勇气的象征,而且是“多情”的化身。《水浒传》第三回批云:“天下真正英雄,如鲁达、李逵之徒,只是不好淫欲耳。至于儿女离别之感,何得无之?故鲁达有洒泪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

    也。”其心目中的英雄如鲁达,行事不仅由道义认可,更由“同情”之心而发,侠义之举皆来自于情深一片;他一再弄出事来,都是为了不相干的三个女子。鲁达一路护送林冲到沧州,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一段痴情,“放不下”三字可见矣。这份深情厚意自然流露于行事,才是真英雄真豪杰。故此处批曰:“天雨血,鬼夜哭,尽此二十一字!”又《水浒传》第五回鲁达、史进铲除了瓦官寺强人,“厮赶着行了一夜”后分别,鲁达道:“兄弟,须要分手,你休相送。他日却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金圣叹批云:“千古情种,历历落落。”若无他凝重一批,人们只将此语作庸常熟语掠过,读此一批,不觉黯然神伤。烂熟的语词,经金圣叹细细咀嚼,竟流淌出一片深情,正因“他对于万物,都有一种深厚底同情”。

    冯友兰所说的“玄心”、“洞见”、“妙赏”、“深情”,这四点可归结为一条就是“虚灵”,它的目标是归于自然,即保持人的自然本性;其所追求的是艺术化的人生,或者说是用自己的言行、诗文、艺术使自己的人生艺术化——生命的意义便在这一过程中得以衍生和建构。在《天下才子必读书序》里,徐增对金圣叹“纵酒著书”的艺术化生活有真实而生动的描写:“圣叹性流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处。又好饮酒,日辄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或兴至评书,奋笔如风,一日可得一二卷,多愈三日,则兴渐澜,酒人拉之去矣……”。传说张旭的草书必醉后以发濡墨所书为最佳,对金圣叹而言,人世间的文章必以纵乐之余所写所作为至妙。借助评点心目中的“六才子书”,金圣叹时刻感悟着人生,为自己塑造了一个艺术的“形象”。他所评点的才子书是鉴照其生存方式的象征与文本,它们标示了一方理想的审美生存境界。

    三

    经过甲申之变、乙酉之变后,金圣叹“于世之名利二者,其心乃如薪尽火灭,不复措怀也已”14。其书札《与任升之炅》亦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弟于世间,不惟不贪嗜欲,亦更不贪名誉。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几本残书。”15在他看来,人命无常,浩荡大劫,不过是一副妄想而已。他批杜诗《萧八明府处觅桃栽》云:“无量劫来,生死相续,俱为妄想骗过。如汉高祖观秦皇帝,喟然叹曰:‘大丈夫当如此矣!'岂非一肚皮妄想?及后置酒未央,玉卮上寿。却道:‘季与仲所就孰多?'此时心满意足,不过当日妄想圆成。陈涉辍耕之垄,曰:‘富贵不相忘。'此时妄想,与汉高无别。到后‘为王沉沉',不过妄想略现。阮嗣宗登广武,观刘、项战处曰:‘遂使孺子成名!'亦是此一副肚肠,一副眼泪。后来身不遇时,托于沉冥已至于死,不过妄想消灭。或为帝王,或为草寇,或为酒徒,事或殊途,想同一辙。”既有如此达观之见,明清易代之际,金圣叹便高洁其志,不愿在新政权下求一衿之荣,更不愿为生计所迫而降节辱志。他批杜诗《送人从军》云:“人生饥寒,多至失守,亦为论命计年之难也。”批杜诗《空囊》则云:“吾守吾道,至死无二。不能学当时小儿甘者即食,卑者亦餐,卤莽觅活,腼颜人世也。”因此,他依然保持自己的“风流”本色,风晨月夕,醉里醒里,批阅杜诗。

    可是,在金圣叹临终前一年,即顺治十七年庚子年初,由于顺治的一番赏识,他告别了“陶渊明”,写下《春感八首》。这首组诗前有序云:“顺治庚子正月,邵子兰雪从都门归,口述皇上见某批才子书,谕词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等语,

    家兄长文具为某道。某感而泪下,因北向叩首敬赋。”他本已心如死灰,现在却如枯木逢春:“绛悬涂泥不记春,江南梅柳慢惊新。忽承帝里来知己,传道臣名达圣人。合殿近臣闻最切,九天温语朗如神。昌黎好手夫何敢,苏轼奇逢始信真。”(其一)他本已淡泊明志,此时竟意气峥嵘:“半夜虚传见贾生,同时谁会见长卿。卧龙只合躬耕死,老骥何由仰枥鸣。岁晚鬓毛浑短尽,春朝志气忽峥嵘。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其二)他本已达观觉悟,此刻却悲切哀怜:“三十年中蜡烛催,桂花开又杏花开。至公堂下双行泪,千佛灯前一寸灰。短短青蓑连夜织,萧萧白发满头来。水云深处钓鱼去,谁识溪王佐才?”(其三)金圣叹以为从此可直登青云,一展抱负:“一江春水好行船,二月春风便到天。尽卷残书付儿子,满沽清酒酌长年。半生科目沉山外,今日长安指日边。借问随班何处立?香炉北上是经筵。”(其四)他甚至还设想到了自己的具体职守:“不愿双牙鼓角喧,并辞百里薄书繁。点朱点墨官供笔,论月论年敕闭门。万卷秘书摊禄阁,一朝大事属文园。勒成盖代无双业,首诵当今有道恩。”(其六)对于自己的“失守”,金圣叹自我辩解道:“眼看梅蕊添春色,心识松枝保岁寒”(其七);“欲去非为藏凤德,适来岂是斗娥眉”;“平生性不求闻达,除却家兄说向谁”(其八)。可是,这些辩解是苍白无力的。他轻率否定了自己此前的言行,为那“碧江春色”所动,离开了五柳先生的松菊之径和桃源世界,给既成的“金圣叹”形象涂上了极不和谐的一笔油彩。

    在托名施耐庵的《水浒传》“自序”里,金圣叹早就说过:“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该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为家;六十不应出游。何以言之?用违其时,事易尽也。”可是,在人生的最后一页,金圣叹何以写下了如此的败笔呢?有论者指出,其一,强烈的求“名”欲是支配金圣叹一生言行的重要心理动力,顺治皇帝的赏识,使他获得了“最高权威”的承认,名扬天下指日可待,自然喜出望外。其二,金圣叹中年以降,“贤人君子”(如归庄)的攻讦、蔑视,给了他以巨大的心理压力,使他心情抑郁;而贫病交加、妻小怨怅,则使他难以忍受“逸民”的寂寞。其三,“古文高手”云云,正是对平日疑谤者的诘嘲,使他扬眉吐气,产生了知己之感,顿觉平生心血得到了公正的评判,而感激涕零16。其实,这三者可以合而为一,即金圣叹过于浓郁的“才子”情结。才子者,天生一副才调,一块气力,必有高于庸人俗人之处;有才调,需有处摆划;有气力,则需有处出脱。若厄于命,困于时,则为淹杀才子,令其胸中徒增十斗血泪。金圣叹的人生哲学与世界观都是源于他切己的生命际遇。基于对当下处境的敏感,他确立了“从吾所好”、“著书自娱”的生命坐标,试图在人自身所固有的能力和品质上建立起对生命的自信,从而实现人的生存价值的定位。但是,这给人留下了一个疑问:是什么力量使人内部具备了一种自律的能力呢?这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以是之故,在为自己预设的精神超越之路上,金圣叹在儒教、道教、禅宗和佛教之间频繁地更换心灵的居所,并没能找到一个使自己成功地与苦难发生分离的有效方式。在我看来,其中的缘由,主要是他实在是太看重“才子”本身的能力和品质了,以致局限于以“才子”的身份去思考问题,对于淹杀“才子”总是耿耿于怀。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于人才沉屈、英雄失路处每出浩叹,为自己的失意与沉沦暗抛一掬英雄之泪。他常朗诵《离骚》以下酒,“醉则须眉戟张如毛,或掷铁灯檠于地”17,这是以酒来驱除自己同屈原一样的满腔郁勃之气。无论是顺治十三年完成的《西厢记》评点,

    还是顺治十六、七年间开始的《杜诗》评释,金圣叹仍然每寄深意于才子佳人。如,他批杜诗《黄鱼》云:“呜呼!才子以才而建功垂名,则诚才之为贵;若才子以才而终至于饥饿以死,回首思之,我何逊于屠沽儿而一至于是?真不怪饥饿怪杀有才矣!”对于“闲杀英雄”,金圣叹真有冲天的不平之气!这一方面使得他对人生有着相当深刻与透彻的参悟,另一方面则使他不可能成为真正大彻大悟的人生洞察者。他的许多冥思妙想总是带着些许的痛苦与挣扎,带着思考过程的矛盾与茫然。如,既然“才不可以终恃”,却又不能破此之执,等等。有论者言:“才子,终究是才子,而不是英雄。才子别有根芽,但终究是小模样,不是人间之富贵花。才子的模样小了,所以他往往会缺乏足够宽阔的英雄胸襟,来承受一种大的际遇。”18在我看来,这不全是金圣叹之过,而是中国传统文化人格所固有的欠缺所致。余英时先生指出:“中国有一个顽固的道德传统。但是和西方相对照,为知识而知识、为真理而真理的精神终嫌不足。中国人对于知识的看法过于偏重在实用方面,因此知识本身在中国文化系统中并未构成一独立自足的领域。这一点自然影响到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19。由于缺乏“为知识而知识”的传统,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往往以政统为其本,学统致其用;无论贤愚,皆“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而在政治权威的压力或利诱下,大部分人便逐渐丧失了自信和自尊,他们的精神溃败自然也就在所难免了。金圣叹为自己选择了陶渊明式的生活模式,却始终未能获得陶渊明式的静穆,其“偷眼碧江春”正是精神溃败的“症候”。金圣叹常谈“因缘生法”,后日“哭庙”之举,实为是日种下的“因缘”。

    顺治十七年庚子正月之后,金圣叹静极思动,其《咏松》诗云:“青桐黑石透深泉,凤翅龙鳞到碧天。后土生时无万物,秦皇封后有千年。圣朝堂殿须乔木,陆海风涛仗大船。顾盼一朝逢匠石,蛰龙肯向此中眠。”他极思有所作为,只期待着浩荡皇恩的降临。金圣叹的内心热情高涨,从这一年的春二月到夏七月,他完成了“唐诗六百首”的选批,而基调沉郁的杜诗之评释反而未竟其稿。到了这一年的秋天,皇恩仍没着落。《庚子秋感》诗云:“已阑未阑长短更,小窗月昏还月明。听梧似飘一二叶,闻雁何堪三两声。乱世黄泉应有路,愁人孤枕总无情。起来搔首忽长叹,一院霜华太瘦生。”已阑未阑,月昏还明,前景捉摸不定。顺治十八年辛丑年春,顺治突然驾崩,金圣叹的文学侍从梦终于破灭了。《辛丑春感》诗云:“入春春望转萧条,龙卧春寒不自聊。正怨灵修能浩荡,忽传虞舜撤箫韶。《凌云》更望何人读,《封禅》无如连夜烧。白发满头吾甚矣,还余几日作渔樵。”从梦里醒来,金圣叹依旧过着“空斋谁与吾,开卷寻古人”(《独坐咏怀》)的生活。但是,他还隐约地把希望寄托于新登基的康熙皇帝。其《陈定斋大仆辛丑春初索得雄正值普门诞日是日郡县恭接今上登极诏书适至赋诗纪瑞》诗云:“泰卜占熊日,中天降象时。杏花连上苑,杨柳媚军持。不拔兰台业,无邪太仆思。风云有杏济,新诏布康熙。”始料未及的是,此诗写下不久,金圣叹即牵涉“哭庙案”,被康熙皇帝御笔钦定议斩了!“哭庙”是当时一场书生反对贪官的风潮,《辛丑纪闻》、《哭庙纪略》对此有详细的记载。金圣叹在此案中的参与,一是曾纠众哭庙,二是曾撰《哭庙文》。明末,金圣叹与热心时政的士林圈子(如“复社”)不相交涉;此时,他为何积极参与其中呢?这一方面是“偷眼碧江春”激发出了他的积极用世之心,加上他“愤时傲世,……遇理所不可事,则又慷慨激昂,不计利害,直前蹈之”(邱炜《菽园赘谈》卷七);另一方面则是金圣叹“民为贵”的社会政治思想使然。其《语录纂》云:

    “圣人不禁民之好恶,在余一人无好恶,尽民之所好所恶,圣人不过在其中裁成辅相。……大君不要自己出头,要放普天下人出头,好民好,恶民恶,所谓让善于天。天者,民之谓也。……民好民恶,一个人各照管一个自己……天子所以必要恭己。”在他看来,人君必须破我见,要使人遂性、顺欲,让臣民各得其所,各尽其才,就像桃树自己开花,自己结果一样,其结果便是自然和谐的“顶调”,即“乾元之调”:“圣人于一切世间事不起分别,一片都成就去,尽世间人但凭他喜,但凭他怒,自为乾元之节。若唱了顶调,自然去不得了”。而如果人君遏制人们自然发展的要求,则必然迫使人们自己起来抗争求得发展,唱出“犯上”的“别调”:“末世之民,外迫于王者,不敢自尽其调;内迫于乾元,不得不尽其调。所以瞒着王者,成就下半个腔出来。朋比讦告,俱出其中,弑父弑君,始于犯上。乃是别调。”“别调”一说把“造反有理”理论化了。金圣叹自己说过:“做事业要挺身出去,了生死亦要挺身出去。”他终于“挺身”而出,为民请命,践行了“别调”诸说。

    “哭庙”本是吴中地区士人与官府作合法抗争的传统形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政治意味。只是此时恰巧又有金坛“叛逆”、镇江“失事”等大案发生,而一并作为“通海”大案在江宁会审,结果金圣叹等人被判“立决处斩”。在评释杜诗《猿》时,金圣叹就清醒地认识到:“艰难之及,免者几人?”并慨叹:“君子处艰难之会,杀身成仁,其正也!”既然“吾守吾道,至死不二”,因此,无论有多少的冤屈、悲愤和不平,自己都应从容赴死。其《与家人书》云:“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无意得之,不亦异乎?”造化弄人,金圣叹舔血敛气,透露出了特有的幽默。其《狱中见茉莉花》诗云:“名花尔无玷,亦入此中来。误被童蒙拾,真辜雨露开。托根虽小草,造物自全材。幼读南容传,苍茫老更哀。”他以纯洁的茉莉花比拟自己虽蒙冤狱,而不改其志的操行。临刑前,金圣叹表现出了真正的超脱与潇洒。若将嵇康与金圣叹大绝时的情状作一番比较,便可显出他们路数上的相似。据《晋书?嵇康传》和《世说新语?雅量》载,嵇康被捕入狱,“实耻讼冤”,“临刑东市,神气不变”;“顾视日影,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面对死亡,嵇康表现出了超人的坦然,没有充分的长期的修养和思想准备是达不到此般境界的。金圣叹临别世界时的态度与嵇康有着某种相类的魅力。据徐珂《清稗类钞?讥讽》载,金圣叹“当弃市之日,作家书付狱卒寄妻子。狱卒疑有谤语,呈之官。官启缄视之,则见其上书曰:‘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憾矣。'官笑曰:‘金先生死且侮人。'”临难留言,只谈盐菜与黄豆同吃有胡桃滋味,令构人以罪的官员也深深感觉到“金先生死且侮人”,留下了最后的幽默。而其《绝命诗》则云:“鼠肝虫臂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其临死前仍拳拳于自己未尽的批评事业,与嵇康之与《广陵散》的一片深情何其相似!洒脱弃绝与有所挂怀,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嵇康与金圣叹真挚情性的表现。从精神气血上看,他们确是天放狂狷、冲破精神牢笼的同志。可见,尽管金圣叹先前有过瞬间的迷失,但是在悲剧性的结局中,他完成了自我的回归,达到了“风流”的极致!那瞬间的迷失并无损于他的文评胜业。有诗为证:“纵酒著书金圣叹,才名千古不沉沦!”20

    注释:

    ①雷内?韦勒克:《批评的概念》,张金言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页。

    ②金圣叹:《水浒传?序三》,《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第三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10

    页。下文金圣叹关于《水浒传》的评点均出自本书,不再一一注出。

    ③金圣叹:《西厢记?寺警》批,《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第二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101页。下文金圣叹关于《西厢记》的评点均出自本书,不再一一注出。

    ④金圣叹:《杜诗解?黄鱼》批,《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第一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781页。下文金圣叹关于杜诗的评点均出自本书,不再一一注出。

    ⑤金圣叹:《送维茨公晋秋日渡江之金陵》,《金圣叹文集》,巴蜀书社1997年版,第16页。下文所引金圣叹的诗歌均出自本书,不再一一注出。⑥金圣叹:《语录纂》卷一,《金圣叹文集》,巴蜀书社1997年版,第110页,第127页。

    ⑦金圣叹:《选批唐才子诗》,《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第一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478页。

    ⑧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088—1090页。

    ⑨⑩1113冯友兰:《论风流》,《冯友兰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191页,第191页,第193页,第195页。

    12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页。

    14金昌:《才子书小引》,《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第一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583页。15金雍集撰:《鱼庭闻贯?与任升之炅》,《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第一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13页。

    16陈洪:《金圣叹传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30—131页。

    17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金人瑞》,北京市中国书店1984年版,第1741页。

    18覃贤茂:《金圣叹评传》,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页。

    19余英时:《中国知识分子论》,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0页。

    20无名氏:《辛丑纪闻》,据赵氏又满楼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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