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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与“魏晋风流”(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吴子林  点击:次  时间:2001-08-23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内容提要】
基于对宇宙、人生的独特思考,金圣叹选择了“著书自娱”作为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的支点,体现了一种“顺性”、“遂性”的人生哲学;其与“魏晋风流”有着精神上的血脉联系,具体表现在“玄心”、“洞见”、“妙赏”、“深情”等四个方面;金圣叹评点是“魏晋风流”的生动展现,标示了一方理想的审美生存境界。

 


    金圣叹(1608—1661)不仅是一个杰出的文学批评家,还是一个比较深刻的思想者——这使他卓然于一般小说评点家之上。美国著名的文学理论批评家韦勒克指出:“批评就是识别、判断,因此就要使用并且涉及标准、原则、概念,从而也蕴涵着一种理论和美学,归根结底包含一种哲学、一种世界观。”①那么,金圣叹思考过关于宇宙、人生的哪些根本问题?关于这些问题他有哪些苦闷或焦虑?它们得到了怎样的解释和超越?金圣叹所凭借的精神资源是什么?它们与金圣叹的评点有着怎样的关系?……也许金圣叹批评家的声名太盛了,这些方面的研究一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本文将对这些问题进行探讨。

              一 

    金圣叹生于万历三十六年。这是一个早熟的“读书种子”。他在《水浒传?序三》中自叙:“吾年十岁,方入乡塾,随例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书,意如也。”“四书五经”字句艰深难懂,“意如也”,是意料中事;而不明白习此何为,则使他厌倦私塾生活:“每与同塾儿窃作是语:不知习此将何为者?又窥见大人彻夜吟诵,其意乐甚,殊不知其何所得乐?又不知尽天下书当有几许?其中皆何所言,不雷同耶?如是之事,总未能明于心……”②不过,资质聪明的金圣叹,在枯燥的经文中也能发现些有趣的问题。“记得圣叹最幼时,读《论语》至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见下文忽接云: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不觉失惊吐舌。蒙师怪之,至与之夏楚。”③他窥见了孔子答问的“机锋”,没想到反挨了冬烘先生的板子。幸运的是,金圣叹11岁那年,“身体时时有小病。病作,辄得告假出塾。吾既不好弄,大人又禁不许弄,仍以书为消息而已。吾最初得见者,是《妙法莲花经》。次之,则见屈子《离骚》。次之,则见太史公《史记》。次之,则见俗本《水浒传》。是皆十一岁病中之创获也。《离骚》苦多生字,好之而不甚解,记其一二句吟唱而已。《法华经》、《史记》解处为多,然而胆未坚刚,终亦不能常读。其无晨无夜不在怀抱者,吾于《水浒传》可谓无间然矣。”金圣叹年少轻狂,自我的感觉是相当不错的:“为儿时,知负大材,不胜傺。恰似自古及今,止我一人是大材,止我一人无沉屈者。”④可是,他所处的却是一个扼杀天才的时代。万历后期,东林党与阉党、齐楚浙三党的党争酷烈。天启年间(1621—1627),魏忠贤专权,更是把朝政弄得一片乌烟瘴气。崇祯年间(1628—1644),农民暴动此伏彼起,满族入侵频仍。明王朝犹如一座百年大厦,墙颓柱朽,败亡之局已定。生逢末世的金圣叹,无时不在呼吸着衰飒悲凉的雾气,感受着躁动不安的时代氛围。

    金圣叹的组诗《送维茨公晋秋日渡江之金陵》云:“今年三十外,旧镜得秋霜。同学渐有事,众经未成章。二公又离别,一秋无纪纲。得归幸及早,有约毋相忘。”(其四)⑤这是岁月蹉跎和事业无成的隐痛折射,此时的金圣叹真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落魄感。他在《水浒传》第二回批道:“盖自一副才调,无处摆划,一块气力,无处出脱,而桀骜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势呼聚之,而于是讨个出身既不可望,点污清白遂所不惜,而一百八人乃尽入于水泊矣。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与水泊,是谁之过也?”金圣叹的内心在泣血,他为自己的无所可为而感伤。金圣叹的焦虑便生成于此。他必须解决自我与时代所提出的人生难题,回答与个体生命休戚相关的难题:在“国王迎门拥彗,县令负弩前驱”的幻想破灭时,自我生命究竟还有没有价值,自己应以什么来支撑生命的存在呢?

    金圣叹首先思考“为”与“不为”的问题。他在《西厢记》序一“恸哭古人”坦言:“我比者亦尝欲有所为,既而思之:且未论我之果得为与不得为,亦未论为之果得成与不得成;就使为之而果得为,乃至为之而果得成,是其所为与所成,则有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耶?夫未为之而欲为,既为之而尽去,我甚矣,叹欲有所为之无益也。然则我殆无所欲为也?夫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而又自以犹尚暂有为大幸甚也?……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不曾先我而知如是无奈哉?……”无论是“有所为”,还是“无所欲为”,人都必将“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面对死亡这一无可逃避的、非存在的威胁,他又提出了“我”与“非我”的问题:“嗟乎,嗟乎!我真不知何处为九原,云何起古人。如使真有九原,真起古人,岂不同此一副眼泪,同欲失声大哭乎哉?……彼谓天地非有不仁,天地亦真无奈也。欲其无生,或非天地;既为天地,安得不生?……天地之生此芸芸也,天地殊不能知其为谁也。芸芸之被天地生也,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为谁也。必谓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则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夫天地真未尝生我,而生而适然是我,是则我亦听其生而已矣。天地生而适然是我,而天地终亦未尝生我,是则我亦听其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去而已矣。”在金圣叹看来,“非我”是必然的、永恒的、绝对的,是本质;“我”则是偶然的实体,是暂时的存在,是相对,是现象。他又说:“我固非我也,未生己前非我也,既去己后又非我也。然则今犹尚暂在,实非我也。既已非我,我欲云何?抑既已非我,我何不云何?且我而犹望其是我也,我决不可以有少误;我而既已决非我矣,我如之何不听其或误,乃至或大误耶?……”金圣叹痛感生命的偶然,人生的有限与自我的渺小。在他眼里,存在不过是一种意念的认定,所谓世事的纷扰不过是意念摇摆动荡的投影。因此,《水浒传》第十三回回评云:“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世事虚幻,飘曳不定,因此,《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回评云:“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终恃,力不可以终恃,权势不可以终恃,恩宠不可以终恃,盖天下之大,曾无一事可以终恃,断断如也。”

    “只有面对虚无,才能想存在”(海德格尔语)。金圣叹由个体的生存体验,走向了存在之思。他说:“凡夫眼光短,故云生死,只得一番生死。圣人眼光长,故云死生,逃不脱死,只为逃不脱生,舍身受身之际,犹如旦暮。……死之必生,为你不是你做底,你便死了,做你底不死。生死,凡夫所独也;死生之说,君子所独也;死生,君子与凡夫所同也。”他从“生生之谓易”的观点,悟出了个体死亡与整体永远延续的道理:“人死无往来,亦不必断灭”;也就是说,人是自“无”而“生”,又归于“无”的循环。因此,“生”与“死”无须畏惧:“生死海中,从来无有去处,只须我自不动。凡夫只为一路去。圣人坐定了,但凭他簇新来,所以鼠肝冲臂,再不打紧”;“盖大千法界,现在番番变易,无有停止,险也险不过了。亏得君子于其中间,如死尸一般,随他风浪,故不谓之险,谓之易耳。”⑥勘破了生死之执后,他进而意识到,“自我”一旦存在,就必然有“我”的意志,就要有所表现,以克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的局限。换言之,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生命的目的,而是产生于生命的过程之中,唯有过程才能有效地对抗“虚无”。《西厢记》的序二“留赠后人”表现的正是此意志之“我”:“前乎我者为古人,后乎我者为后人。……若夫后之人虽不见我,而大思我,其不见我,非后人之罪也,不可奈何也。若其大思我,此真后人之情也,如之何其谓之无亲也?是不可以无所赠之,而我则将如之何其赠之?……伟哉

    造化!且不知彼将我其奚适也,无奈何!无已,则请有说于此,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者。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而我适能尽智竭力,丝毫可以得当于其间者。……总之,我自欲与后人少作周旋……”。因此,在《西厢记》序一里,他主张以“消遣”之法对待这暂有之“我”:“我亦于无法作消遣中随意自作消遣而已矣。得如诸葛公之躬耕南阳,苟全性命可也,此一消遣法也。既而又因感激三顾,许人驱驰,食少事烦,至死已,亦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或如陶先生之不愿折腰,飘然归来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既而又为三旬九食,饥寒所驱,叩门无辞,至图冥报,亦可也,又一消遣法也。天子约为婚姻,百官出其门下,堂下建牙吹角,堂后品竹弹丝可也,又一消遣法也。日中麻麦一餐,树下冰霜一宿,说经四万八千,度人恒河沙数可也,亦一消遣法也。”金圣叹将人的一切生命活动都视为“消遣”,它们所导向的不是厌世,而是对于愁苦烦闷的消解与排遣,即象征性地疏远和升华人生之苦境。用金圣叹自己的话说,“择世间之一物”的“消遣”,是“于极无滋味中寻出滋味来,于极苦中寻出好滋味来”⑦,是“留赠后人”的自我展现。

    那么,支撑着金圣叹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的支点是什么呢?在《水浒传》第十四回回评,金圣叹道出了自己内心的秘密和选择:“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尽乎言矣。夫人生世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居其半焉。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终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于三阮名姓,深致叹焉:曰‘立地太岁',曰‘活阎罗',中间则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在同一回的夹批里,金圣叹又云:“合兄弟三人浑名,可发一叹。盖太岁,生方也;阎罗,死王也;生死相续,中间又是短命,则安得又不著书自娱,以消永日也!”他已然觉悟,大千世界,方生方死,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非吾愿,功名非所求;在困顿的“此在”发现做人的价值和意义,赋予人生以价值和意义,才是真正的明哲,才是真正勘破死生大事的大是大非问题;而“从吾所好”,纵酒著书正是才子的本色和价值的支撑点,它“与后人少作周旋”,抓住了匆匆的生命过程,留下了雪泥鸿爪——主体存在的痕迹,最终导向了生命的自我实现。因此,金圣叹没有消沉颓唐,更没有如杨朱那样及时行乐以损生害性;他要在精神的傲岸中,拓构出一方理想的生存境界,“留赠后人”以阻止“死亡”。

    金圣叹从人存在的偶然性、有限性出发,寻找到了一条源于生命内在需要的超越之路。他的“从吾所好”、“著书自娱”,包含有心理快适与展现自我之双重内涵;其中所表述出的是一种以个人价值为本位的快乐哲学。金圣叹想要做的,只是一个自然、平凡的人,一个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个性、自己的生活道路的人,一个敢于追求也善于追求人世间幸福欢乐的人。金圣叹的动机和目的是尊重个性的爱好倾向,其态度是审美性生命的内在超越。金圣叹放下了世事的竞逐浮沉之心,不再为妄想所鼓动,生命的过程本身便是全部意义,以外的则是“虚无”。金圣叹的“虚无”具有宗教的超脱意味,他找到了“虚无”,也就找到了“人”。在金圣叹那里,审美不仅是艺术的感悟,还是现实的、对于平凡、平淡、个体生活的参与式虔敬和感动。金圣叹以审美的态度显示了人生的终极关怀,因为其中包含了明朗、纯洁的人格,高尚的道德感和真理的挚爱,这种人生是高贵而富足的,也是合理而健康的。明清易代时,金圣叹约三十五岁。经历了时事的剧变,他的内心更加坚定和超然。廖燕在《金圣叹先生传》中写道:“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除朋从谈笑外,惟兀坐贯华堂,读书著述为务。”金圣叹的“绝意仕进”,在某种意义上,是慑迫于现世生存的艰险和对政治时局的远离。其《柳》诗云:“陶令门前白酒瓢,亚父营里血腥刀。春风不管人间事,一例千条与万条。”他既申明自己洁身自好,又表达了不问时事的决心。其《访魏德辅不值》诗云:“访君无一事,不遇亦悠然。野菜绕门出,小虫当户悬。昼厨寒有鬼,童子倨如仙。我亦便归去,关窗独自眠。”金圣叹的心境闲适,恬然而自足。金圣叹谓“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其实,“缓急人所时有”亦是他一生著书之旨意,它标示了一种“顺性”、“遂性”的人生哲学。

    “圣叹”一“名”也彰显了这一人生哲学。赵时揖《第四才子书?评选杜诗总识》云:“余问邵悟非(讳然),先生之称“圣叹”何义?曰:先生云,《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此先生自以为狂也。”“圣叹”的出典,为《论语》的“侍坐”一则。孔子让弟子们“各言其志”,曾点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于是,“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关于此段文字的阐释,是理学的一个重大理论问题,王学与朱学在此有明显分歧。王阳明赞赏曾点,认为这种洒落的人生态度是心性修养的最高境界,并以此对抗朱熹提倡的“竞竞业业”的敬畏人生。王阳明赠夏东岩诗云:“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夏为程朱信徒,答诗云:“孔门沂水春风景,不出虞廷敬畏情。”可见,高扬“曾点之志”,就是重视主体的生命价值,追求洒落适性的人生境界,摒弃道学家拘谨敬畏的人生模式,亦即王阳明所肯定的“狂者胸次”。金圣叹之称“圣叹”,其深意正在于此。

              二 

    金圣叹的“狂者胸次”,及其对此在世界的规避与超越,让人联想到了阮籍、嵇康和陶渊明等人所代表的“魏晋风流”。“魏晋风流”又称“魏晋风度”,它是对汉儒为人准则的一种否定。在魏晋名士看来,汉儒提倡的名教是人生的执和障,我们必须破执除障,打开心灵的窗户,还自我以本来的面目,过一种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嵇康《难自然好学论》提出:“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他把“从欲为欢”看作人性之自然,并以之对抗儒学及礼教,作为魏晋“名士”的人生准则。阮籍则在《大人先生传》里塑造了一个符合“风流”理想的典范:“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莫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自舒,飘遥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阮籍、嵇康皆以大才处危世,率多放浪不经,逾越礼法,虽然同处于“克己”、“中庸”的主流之外,但是他们的人格各异,命运也自不同。钱钟书先生指出:“嵇、阮皆号狂士,然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祸;嵇则忤世之狂,故以招祸。……避世阳狂,即属机变,迹似任真,心实饰伪,甘遭诽笑,求免猜疑。忤世

    之狂则狂狷、狂傲,称心而言,率性而行,……既‘真性狭中,多所不堪',而又‘有好尽之累',‘不喜俗人',‘刚肠疾恶,轻肆真言,遇事便发',安望世之能见容而人之不相仇乎?……此‘龙性'之未‘驯',炼钢之柔未绕指也。”⑧金圣叹喜欢阮籍之狂,《杜诗解》云:“愁闷之来,如何可遣?要惟有放言自负,白眼看人,庶可聊慰”;其自号“圣叹”,便有白眼观人,痛贬时世之意。但他走的却是嵇康“忤世之狂”的路,以致“我辈一开口,便疑谤自兴”(《葭秋堂诗序》);“其书一成,便遭痛毁”(《随手通?南华字制》)。在魏晋名士之中,金圣叹心仪的还有陶渊明。其《王子文生日》一诗云:“曾点行春春服好,陶潜饮酒酒人亲”,明确提出以行春之曾点与饮酒之陶潜为人生之楷模,表明其人生道路的选择与人生价值观念上的认同。显然,金圣叹从“魏晋风流”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支持。冯友兰先生在《论风流》一文谈到,风流是一种所谓的人格美,构成真风流有四个条件,即“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兹一一细论之。

    所谓“玄心”,即玄远之心,心放得开,想得远,于是免去了那些世俗的苦恼,获得一种超越感;“超越是超过自我。超过自我,则可以无我。……无我则个人的祸福成败,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⑨。与陶渊明一样,金圣叹关心的是人生的根本问题,即如何才能保持“自然”,做一个自由的真正的“人”。“自然”是老庄哲学特有的范畴。《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这里的“自然”是一种自在的、本来的状态,本来怎样就怎样,依自身固有的规律而变化,无须任何外在的条件和力量。庄子继承此说,主张“顺物自然”,又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在他看来,人只要顺应自然的状态和变化,无所待,无所使,便可进入自由的境界。陶渊明不仅以“自然”为美,更以“自然”化解人生的苦恼。在《形影神》里,“形”苦于人生的短暂,“影”苦于修名之难立,“神”辨“自然”以释之,认为他们的苦恼都源于不明“自然”之意,而表现为“惜生”;指出只有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无求于世俗,才能真正得到“自然”,解除人生的痛苦,达到自由的人生境界。陶渊明的“自然”说虽汲取了先哲的思想资料,但主要还是从他本人的生活实践中来的,是自己生活体验的升华。他安贫守贱,陶然于穷巷墟烟之间,声称自己吟诗是为了“自娱”(《饮酒序》),正是这种“自然”之意的实践。金圣叹的精神血脉与陶氏是同源的。他有两首题画诗,所题同为“陶渊明抚孤松图”,画面取《归去来辞》中“抚孤松而盘桓”之意。其云:“后土栽培存此树,上天谪堕有斯人。不曾误受秦封号,且喜终为晋逸民。三迳岁寒唯有雪,六年眼泪未逢春。爱君我欲同君住,一样疏狂两个身。先尘已去莲花国,遗墨今留大德房。高节清风如在眼,何须虎贲似中郎。”这貌是咏陶,实则表明了自己的现实选择,标示出了一种“逸民”心态,其着眼点就在洒落、疏狂上。“桃花源”是陶渊明的理想国,集中体现了陶渊明的隐逸情调,金圣叹诗中亦反复提及。最为典型的是他的七言古诗《桃源行》:“武陵三月溪水平,鱼舟晓如天上行。况复新晴摇百草,夹岸万树桃花明。渔人爱春坐摇艇,山转林回乍冥冥。一片白云飞不动,中间小洞清冷冷。摇舟望花转又转,多闻鸟声渐闻犬。父老十数引儿童,笑迎生客相缱绻。问客‘此是何衣冠?秦王好封今几坛?六国昨来垂欲灭,何国尚存何国残?'渔人鄙夫不读史,初记遥遥赤帝子。只今典午作圣人,捉刀英雄久已矣。略闻此言皆太息,各随丰俭具饮食。灯火深房设酒浆,瓦盆半夜盛芳稷。阡陌纵横着处

    行,田无一寸未曾耕。老翁溏上闲牵犊,新妇花边学弄笙。讵有真经与灵药,松边偶此常来鹤。何曾天下可飞升,无过世外堪耕凿。桃花水深深千尺,由来不洗尘心客。无官乐郊不肯住,有限家缘怪云隔。自谓沿溪转转明,到家或亦觉家轻。后来更有重来意,此处落花此处莺。明朝凌晨果回浆,依旧桃花浩莽莽。左行右行不得路,前溪通天尔焉往。”与陶渊明《桃花源记》相对照,它们有着基本相同的叙事结构,在人物身份、叙述视角、时空设置、开头和结尾的方式等方面,也基本一致。二者带着一种超然的玄气,表现了金圣叹与陶渊明在类似时代的政治伦理冲突和社会理想,以及所择取的处世态度。当“只今典午作圣人,捉刀英雄久已矣”时,在贫贱而适意与富贵而受羁之间,金圣叹选择的是前者,因为他所看重是现世的我如何活得充实而自在。显然,“玄远”之心给了他以超然的心境而勘破死生,透悟宇宙,其人生由此呈现出一种超脱、风流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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