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流域分属两朝的郡邑词派于明末词坛起废振衰,为清词中兴拉开了序幕,在易代之际建构了一段前后传承有序的完整词史。
对待明清之际的词史,学界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如以往的《明词综》、《国朝词综》正续诸编与当代的《明词汇刻》、《全清词》(顺康卷)等,不管词人入清时间多长,均将为明殉难或入清不仕者归入明词史;无论词人出仕的心迹如何,都将出仕新朝取得功名者例入清词史。一种如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首选陈子
龙词,认为“词学衰于明代,至子龙出,宗风大振,遂开三百年来词学中兴之盛”;熊和师也认为“至少是天启、崇祯的二十余年,明词已起废振衰,出现转机,形成初盛局面,无疑是清词兴盛的前奏或先行阶段”20。后者不以朝代或易代之际词人的政治行迹为界限,而将明清之际半个多世纪作为词史上的一个发展阶段来看待,是建立在词自身演进轨迹之上的,有利于科学地认识词学中兴的历史进程。其实,太湖流域的郡邑词选早已明确告示后人:这些词派创始于明末,盛行于清初,是由在同一风会所趋下相继而起、各有传承的两代或三代人,合力开创了词学兴盛的新局面,成功地扮演了引领全国词坛走向中兴,并长期作用于清代词学发展的角色。这从以下两个方面可见一斑。
(一)在词学主张与创作实践上,取径多样,众体兼备,呈现出多元化格局
明人学词,以《花间》、《草堂》二集为范本,尤其是后者,据李康化统计,自洪武以后,有33种不同版本的《草堂诗余》行世21;同时《天机余锦》、《花草粹编》、《花草新编》、《诗余广选》、《词菁》等大量追拟《花间》、《草堂》者也接踵而至,对词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致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不禁感叹:“《草堂诗余》所收最下,最传,三百年来,学者守为兔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王士《倚声初集序》又说,“《花间》、《草堂》尚矣”,词却失“博”而“多疏”,至《古今词统》,才“撮诸家之胜”,则指出了词学转变的新动向。《古今词统》为西陵词派的第一代词人徐士俊和卓人月所编,刻于崇祯六年(1632)。全书共十六卷,上起隋唐、下迄当代,共录词人485家,词2030首。自万历以后,各种词集相继刊行,不少辨识词谱、词韵的专书如张《诗余图谱》、沈谦《东江词韵》等也陆续问世。这些都透露了词学新变的信息,但比较而言,“《词统》一书,搜采鉴别,大有廓清之功”22,影响最大。所谓“廓清之功”,就是通过代表古今“诸家之胜”的各类作品的示范,全面倡导兼收并蓄的多元化词学主张,引导词坛创作实践,改变以往惟《花间》、《草堂》是从的单一取向,纠正由此造成的失“博”而“多疏”之弊。
《古今词统》的问世,既出于对以往词史的反思,又基于词坛的创作实践。换言之,其多元化的词学主张固然是为了救以往词学之弊,但其“廓清之功”的显现,是与词坛新的创作实践互为呼应。事实上,天启以后的词坛,尤其是太湖流域郡邑词派的创作已充分显示了多元化的格局。俞士彪《西陵词选序》:
其间学为周、秦者,则极工幽秀;学为黄、柳者,则独标本色;或为苏、辛之雄健,或为谢、陆之萧疏;或年逾耄耋,而兴会飙举;或人甫垂髫,而藻采炳发;闺中之作,夺清照之丽才;方外之篇,鄙皎如之亵句。连章累牍,唯恐其穷,片玉寸珠,不嫌其寡。可谓各擅其所长,俱臻其极者矣。这说明了兼收并蓄的选词宗旨,也展示了西陵词派不拘一格的创作实践。又顾孝茅《松陵绝妙词选序》指出:“词学之盛,莫逾今日;而今日之以词著,半萃东南。吾邑虽褊小,然溯胜国以迄今,兹其学为南唐者有之,其学为北宋者有之,其为秦(观)、黄(庭坚)、苏(轼)、辛(弃疾)者,亦无体不具。……勒山(周铭)自着《华胥词》甲乙集,似取栽与遗山(元好问)、放翁(陆游)之间者。”这同样体现了词学主张与创作实践的多元化格局。
这种多元化格局,不仅表现在同一词派内部取径的多样性,而且还体现在不同词派之间的不同取向上。与西陵、松陵两派兼收并蓄不同,云间词派的代表陈子龙、李雯、宋征舆专尚南唐、北宋小令及其“绮语”。据彭宾《彭燕又先生文集》卷二《二宋倡和春词序》载:
大樽(陈子龙)每与舒章(李雯)作词最盛,客有啁之者,谓得毋伤绮语戒耶?大樽答云:吾等方少年,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婉娈之情,当不能免。若芳心花梦,不于斗词游戏时发露而倾泄之,则短长诸调与近体相混,才人之致不得尽展,必至滥觞于格律之间,西昆之渐流为靡荡,势必然也。故少年有才,宜大作于词。
词当表现“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婉娈之情”,否则便与“近体相混”。这一主张是建立在词“别是一家”的本色论之上的,但又不同于北宋本色论者所主张的“以《花间集》所载为宗”23。陈子龙《幽兰草?题辞》说:“晚唐语多俊巧而意鲜深至,比之于诗,犹齐梁对偶之开律也。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浓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淡逸,穷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并指出:李雯词“丽而逸,可以昆季、煜,娣姒清照”,宋征舆词“幽以婉,淮海、屯田,肩随而已”,不取“花间”与南宋,而专主南唐与北宋“元音自成”之作。这既是对《幽兰草》创作的理论总结,又是云间词派的理论纲领。《清平初选》对“竞相慕效”《幽兰》之作,“搜采独多”,便从选词宗旨上反映了云间词派的词学主张与创作实践。
云间词派的词学主张与创作实践,旨在张扬词体的本色特征,展现词人的当行特质,所以邹祗谟说:“丽语而复当行,不得不以此事归之云间诸子。”24“体现了鲜明的尊体观。然而,同样是尊体,阳羡词派则另有所尊。陈维崧《今词苑序》指出:
盖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上下古今,如刘勰、阮孝绪、郑夹诸家所胪载文体,仅部族其大略耳,至所以为文不在此间。鸿文巨轴固与造化相关,下而谰语卮言,亦以精深自命。要之,穴幽出险以厉其思,海函地负以博其气,穷神知化以观其变,竭才渺虑以会其通,为经为史,日诗日词,闭门造车,谅无异辙也。……余与两吴子、潘子仅仅选词云尔乎?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史也夫。
与《幽兰草?题辞》一样,该序是阳羡词派的理论纲领,也均从本体论的角度推尊词体。但前者以本体风格的规范性,期待创作主体的适应性,所以主张“少年有才,宜大作于词”;后者则以创作主体的决定性,观照本体“体格”的差异性,即所谓“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因此,决定了两者对词的本体功能的不同认识。前者因强调创作主体对词风规范的适应性,所以词的功能被限制在抒发“绸缪婉娈之情”上;后者因强调创作主体的决定性,而且在陈维崧看来,文章体格虽不尽相同,创作主体“思”与“气”的特质、“变”与“通”的思维活动却无二致,这就导致了经、史、诗、词诸体虽异,功能却“无异辙”,所以将选词存词,径直视为“存经史”。陈维崧将词并肩于经、史、诗的尊体观,目的在于纠正“词为小技”的观念。其《百字令?咏史》评曹贞吉便指出:“置此等词于龙门列传、杜陵歌行,问谁曰不如。彼以填词为小技者,皆下士苍蝇声耳。”因而强调创作主体的“思”与“气”、“变”与“通”,赋予词像诗、史、经一样传导时代脉搏、载负时代精神的功能。蒋景祈《荆溪词初集序》说,所选“大抵皆忧伤怨悱不得志于时,则托为倚声顿节,写其无聊不平之意”,也从选词宗旨上体现了阳羡词派的词学主张与创作实践。
“词为小技”的观念也为柳州词派所反对。该派盟主曹尔堪《汪懋麟〈锦瑟词〉序》说:“两公(欧阳修、苏轼)须眉生动,偕游于千载之上也。世乃目词学为小技,谓欧、苏非伟人乎?”但其词学取向、创作风格与阳羡词派不尽相同。尤侗《南溪词序》说:“顾庵(曹尔堪)独以深长之思,发大雅之音,如桐露新流,松风徐举,秋高远唳,霁晓孤吹。第其品格,应在眉山、渭南之间。”《倚声初集》选曹尔堪词57首,每首均有邹祗谟、王士的评论,也认为其词在苏轼、陆游之间,并每以“萧散”、“清越”相论;“清越”也是王士用来评价柳州词派的风格特征。熊和师在总结这些评论后说:“王士曾曰:‘清越是武塘词派。'……以‘清越'二字举概柳州词派的共同词风,我以为是比较恰当的。柳州词人百余,词风各有所偏,但无论柳州‘先正'或‘近社名公',可以广泛听到这种清越之风的回响。曹尔堪则是此中翘楚。”25阳羡盟主陈维崧则心仪辛弃疾。朱彝尊《迈陂塘?题其年〈题词图〉》云:“擅词坛,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辛弃疾)。”王煜《迦陵词钞》评语也说:“沉雄壮阔,丽苍凉,合称转世青兕。清初词家,断为巨擘。”当然,陈维崧并非一开始就心仪辛弃疾,其前期创作步趋“云间三子”,被视为“入室登堂”者26,同样,众多阳羡词人的创作风格也各有所偏,但“沉雄壮阔,丽苍凉”却是陈维崧成为词坛“巨擘”的标志,也是回荡在阳羡词坛的主旋律,即蒋景祈所谓将“忧伤怨悱”与“无聊不平之意”,“托为倚声顿节”。
上述不难看出,这些郡邑词派在词学主张上,既有同派内部的兼收并蓄,不拘一格;又有不同流派之间的各取所需,独有所宗,呈现出众体兼备的多元化格局,结束了惟《花间》、《草堂》是从的历史,开启了词学中兴的时代。
(二)在词派流衍上,呈现出强劲的再生性态势,作用于清代词学的持续发展
明清之际太湖流域诸多郡邑词派,虽因清廷不断采取钳制行动而相继走向湮灭,但作为一种历史积淀,郡邑词派的词学观及业绩并没有消失,而是呈现出强劲的再生性态势,形成了新的词派,近如浙西词派,远如常州词派。浙西词派是主导清代词学百余年之久的一个流派。关于该派的形成,学界通常以康熙十八年《浙西六家词》的问世为标志。诚然,浙派正式树旗扬帜,肇始于此,但正如蒋景祈所说:“浙为词薮,‘六家'特一时偶举耳,故未足概浙西之妙。魏塘柯氏,三世(岸初先生、寓匏昆仲、南陔群从)齐美;武林陆君,二难(荩思、云士)分标。其他作家,不可枚数。”27六家”就是朱彝尊、李良年、李符、沈日、沈登岸与龚翔麟。在蒋氏看来,浙派远非止于这六家,除了柳州词派柯耸及其子弟、西陵词派陆进、陆次云,“其他作家,不可枚数”。这就提醒我们,浙派有个形成过程,需要结合原有郡邑词派,作出全面的认识,而浙派盟主朱彝尊的归属,则为其中的关键。
在籍贯上,朱彝尊虽为秀水人,但《梅里词缉》表明,他属于梅里词派,其词学主张与创作实践均始于梅里。朱彝尊说:“予方避地长水,偕里人诗篇酬和。处士谓予曰:‘子之才,里中罕俪。吾门有李生(良年),将来庶几予子并驾。'予遂与君定交,昼夜剧谭,夜或幞被共寝。四方宾客至,则醵钱留饮,相与论诗文流别。……于诗持格律甚严。尝抄撮诗中‘禁'字一卷,授学诗者。继乃舍初盛,取中晚唐及宋元诸集,别出机杼,锵洋淡沱,极唱叹之致。于词不喜北宋,爱姜尧章、吴君特诸家,故所作特颖异。”28介绍了他于顺治六年移居梅里后与李良年始交的情形,也明确交代了词宗南宋,推尊姜夔,是他们早年就有的主张。
不过,浙派词宗南宋,推尊姜夔与张炎,并不始于朱彝尊,而是源自曹溶。朱彝尊《静惕堂词序》在回忆从曹溶“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期间“往往以小令慢词更相唱和”的情景后,称曹溶“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则亦足以宣昭六义,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失传,先生搜辑南宋遗集,尊曾表而出之。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先生。”曹溶,秀水人,明崇祯十年(1637)进士,官至御史,顺治初,复原官,累迁顺天学政,户部侍郎,广东布政史;康熙初,任山西按察副使,备兵大同,旋丁忧不复出。曹溶既擅长填词,又善于论词,常为当世名家作词序词评,曾为词体正名:“上不牵累唐诗,下不滥浸元曲者,词之正位也。豪旷不冒苏、辛,秽亵不落周、柳,词之大家也”29。所以他搜集南宋遗集,崇尚南宋雅词,以正词体,开浙派风气之先。
曹溶是朱彝尊的师长,朱彝尊初拈词笔,深受其影响,并为朱彝尊编辑《词综》提供了资料保证。然而,由于曹溶词多雄锐高亢,与姜夔、张炎异调,或认为“朱彝尊推举曹溶为浙西词风的启变者,带有‘追赠'的意味”,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浙派“先河”30。就曹溶的前期创作而言,确实缺乏姜张“舂容大雅”之风,但隐居后所作的不少词如《烛红摇影?扬州己未正月十四夜》等,明显表现出步趋白石、玉田之调;同样,朱彝尊《水调歌头》自谓“吾最爱姜史,君亦厌辛刘。”对辛弃疾词有所不满,但他从曹溶“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期间所作的不少词如《消息?度雁门关》等,却与曹溶词相似,格调遒上,时有变徵之音,可以说“歌词微近稼轩风”了。这表明文学主张与创作实践并非完全一致的惯例,也佐证了一个人的创作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前后演变的规律。因此,不必怀疑朱彝尊在《静惕堂词序》中所说的真实性,换言之,朱彝尊推尊南宋,师法姜张,源自曹溶绪论,经梅里词人的发扬光大,浙西后起者的响应,形成了“家白石而户玉田”的盛况。
曹溶因为秀水人,未能入专选一镇词人的《梅里词缉》。其实,梅里隶属秀水,曹溶与梅里词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其《贺新郎?答王迈人》云:“天壤内,空阔仍同梓里,齐名敢觑苏米。”王庭字迈人,梅里词派的第一代词人,曹溶自称与他为同里,并齐名海内。又《鹤征录》“曹溶”条:“性好奖借后进。从曾祖耕客公(李符)为先生门人。先是鸿词之征前一年,早有信,政府首推之,先生坚辞云,‘某为东家妇,焉能复理妆效西家颦乎?吾禾有朱彝尊、李良年、徐嘉炎率皆淹雅闳通,深达国体,其材施之,无所不可。'其推毂类如此。”从种种事实观之,视曹溶为梅里词派的第一代词人,并不为过。大量事实又表明,太湖流域郡邑词派虽以一郡或一县、一镇为依托,但彼此之间并无隔阂;或者说,作为同属于浙西的杭州、柳州、梅里诸派,并没有固守一地一派,而是声息相通,并且柳州、西陵两派均有取法南宋的表现,因此,当朱彝尊雄视大江南北词坛之际,包括柳州、西陵两派在内的浙西群彦起而奉为盟主,也就成了水到渠成之事了。
如前文所述,郡邑词派因清廷不断采取钳制行动而相继走向湮灭。然而,其形虽灭,其神犹存,当遇到适合其生存的生态环境,便旋而复起,再生为新的词派。浙西词派的形成便是一个明证;阳羡词派流衍为常州词派,同样表明了这一点。
常州词派是继浙派之后又一个主导清代词学的流派。张德赢《词征》卷六说:“本朝词亦有三变,国初朱、陈角立,……尽祛有明积弊,此一变也。樊榭崛起,约情敛体,世称大宗,此二变也。茗柯开山采铜,创常州一派,又得恽子居、李申诸人以衍其绪,此三变也。”将朱彝尊、陈维崧与厉鹗列为前“二变”之魁,至第三变,则以张惠言为首,其标志是“开山采铜,创常州一派”。“开山采铜”,就是指《词选》的编纂。暂且不论嘉庆时期《词选》的问世是否标志了浙派谢幕而词风为之一变,张惠言为常州词派的开山鼻祖,却为学界所公论。但正如浙派的形成一样,常州词派也渊源有自,其渊源从常被学界忽视的《国朝常州词录》可见一斑。
《国朝常州词录》,缪荃孙编,刻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凡31卷,词人498家,词3110首,上起崇祯,下迄光绪,虽未能足概常州词派,却展示了该派的基本阵容。其《例言》云:“是录因人存词,因词存人。因词存人,则词在所详;因人存词,则词在所略。”“因词存人”的目的在于展示其词史地位。全书入选20首以上的词人共34家,其中陈惟崧61首,为全书之冠,万树34首,蒋景祈27首,史惟圆23首,曹亮武21首,五家均属阳羡词派;梁溪顾贞观43首,武进董元恺26首,二家享誉于康熙词坛,尤其是顾贞观词,“出入南北两宋,而奄有众长”,“海内巨儒,争相订交”31;阳羡史承谦29首,任曾贻30首,武进黄景仁40首、赵怀玉21首,阳湖洪亮吉28首,五家为乾隆时期阳羡词派“余绪”32;武进张惠言32首、董士锡38首,阳羡周济45
首,三家为嘉庆年间常州词派的代表人物。这勾勒了从陈惟崧到张惠言常州一郡前后承传的词学史纲,也昭示了常州词派的渊源流变。又缪荃孙《国朝常州词录序》:
国朝词家,推吾州为极盛,在昔先路之导,邹、董并称,以及玉虬(董文骥)、舜民(董元恺)、椒峰(陈玉)狎主,敦同音,笙馨顾矜。语性灵,颇流率,易溺情闺闼,亦落猥琐,沿明季之余习,犹大雅所弗尚。其年(陈惟崧)郁青霞之奇气,谱《乌丝》之新制,实大声宏,激昂善变。梁汾(顾贞观)抱范、张之友谊,蹈秦、柳之茂矩,兴往情来,庶几并骛。他若纬云(陈惟岳)、半雪(陈惟嵋),皆迦陵(陈惟崧)之连枝;藕渔(严绳孙)、汉石(秦松龄),亦弹指(顾贞观)之同调。麟彬风雅,辉映一时。红友(万树)《词律》,取法唐宋,考调名之新旧,证传写之舛讹,辨元人词曲之分,斥明人自度腔之谬;词析句读,不立三等之名,谱填平仄,谨辨四声之异,句敲字炼,宫鸣商应,倚声之士奉为圭臬。雍、乾以降,词学少衰,拾阳羡之余渖,储、史同盟,续梁溪之逸响,邹、华竞秀。当浙派横流之所,而有振衣独立之概。皋文(张惠言)晚出,探源李唐,止庵(周济)和之,遂臻正轨,极意内言外之旨,推文微事著之原,比傅景物,张皇幽渺,约千篇为一简,蹙万里于径寸,上之则小雅怨悱,离骚之诡;次之亦触类修鬯,感物流连,予怀信芳,结想斯远,真乐府之结橥,词林之津逮也。子居(恽敬)、季重(钱梦兰)同学,识其苦心;晋卿(董士锡)申受及门,演其坠绪。读江都之续选,具有典型;聆山阳之异议,何损毫末,海内正宗,于斯为盛,渊源授受,师承可表。
这清晰地揭示了张惠言在“阳羡之余渖”、“梁溪之逸响”的基础上创立常州词派的历程,使阳羡词派到常州词派之间的“渊源授受,师承可表”。需要补充的是,常州词派“意内言外”的论词宗旨,肇始于徐士俊《古今词统序》,至阳羡词派,更具理论形态。陈维崧《迦陵文集》卷二《蝶庵词序》说:“今天下词亦极盛矣。然其所谓盛,正吾所谓衰也。家温、韦而户周、秦,抑亦《金荃》、《兰畹》之大忧也。夫作者非有《国风》美人、《离骚》香草之志意,以优柔而涵濡之,则其入也不微而其出也不厚。人或者以淫亵之音乱之,以佻巧之习沿之,非俚则诬。”明确提出了词贵“志意”论,与前述《今词苑序》的观点完全一致;而主张通过“美人”“香草”,寄托作者的“志意”,则是后来张惠言等人张扬“意内言外”或“寄托说”的核心论点。
一个词派的形成,需要有若干先行者开创风气,经过逐步酝酿,才能形成气候;而其生命的长短,则取决于时运。明末清初,太湖流域诸多郡邑词派应时而起,随时而运,却终因“多托于变徵之音”,与时相违,失去了生存空间。仅此而言,这些词派所谱写的既非纯属明词又非纯属清词的相对独立的词史。但正因为这段历史拥有了朱彝尊等杰出词人,他们应时调整原有的风气,师法姜张,倡导“雅正”,聚集众多浙西群彦,遂成浙西词派,主导词坛长达百余年之久;也正因为这段历史孕育了阳羡词派及其“意内言外”的论词宗旨,在百余年后,张惠言等人应时相承,发扬光大,逐渐为常州乃至南北词坛所广泛响应,遂成常州词派,长期主导清代后期词学的发展。
注释:
①引自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十二《集文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70页。
②按《柳州词选》刊刻年代不详。现存陈增新、李、曹鉴平、魏允枚合辑的《柳州诗集》十卷(藏北京图书馆与嘉兴市图书馆),刻于顺治十六年,《柳州词选》的刊刻时间当与此相近。又顺治十七年刊邹祗谟、王士合辑《倚声初集》,内有104首词选自《柳州词选》,故《柳州词选》所刻时间至少先于《倚声初集》前一二年。
③《远志斋词衷》,《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56页。
④严迪昌《阳羡词派研究》,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75—76页。
⑤吴熊和《〈西陵词选〉与西陵词派》,《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4页。
⑥《孟彦林词序》,《曝书亭集》卷四十,四部丛刊本。⑦《日知录集释》卷二三“北方门族”条,四部备要本。
⑧《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潘光旦文集》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74—382页。
⑨严迪昌将当时望族划分为文化世族、簪缨世家与豪门右族三类,见《文化世族与吴中文苑》,《严迪昌论文自选集》,中国书店2005年版,第282页。江柏庆认为称雄一方的豪门右族为数不多,“可以忽略不计”,见《明清苏南望族文化研究》,第46页。
⑩吴安仁《明清时期上海地区的著姓望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页。
11分别见恽思赞《毗陵恽氏家剩》记贞伯公语(光绪十年光裕堂刻本)、周基《毗陵周氏家集?先德小记》(光
绪六年刻本)。12何良傅《祭宋敛斋叔父》,《何吏部集》卷三,民国廿一年金山姚氏复庐影印本。
13《宜兴丰义储氏分支谱》卷首,光绪七年活字印本。14《惜阴堂汇刻明词纪略》,《明词汇刊》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5顾宪成《小心斋札记》卷十八,《顾端文公遗书》,光绪三年刻本。
16详见冯而康、常建华《清人社会生活》,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3—67页。
17详见《清世祖实录》卷一三一“顺治十七年正月辛巳”条。
18《王礼部诗序》,《曝书亭集》卷三十七,四部丛刊本。
19《送孙无言由吴阊之海盐访彭十骏孙》,《湖海楼诗集》卷一,四部丛刊本。
20吴熊和《〈柳州词选〉与柳州词派》,《吴熊和词学论集》,第374页。
21《明清之际江南词学思想研究》,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16—22页。
22王士《花草拾蒙》,《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85页。
23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姑溪居士文集》卷四,四部丛刊本。
24《远志斋词衷》,《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56页。
25吴熊和《〈柳州词选〉与柳州词派》,《吴熊和词学论集》,第400页。
26王士《远志斋词衷》,《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51页。
27《刻〈瑶华集〉述》,《瑶华集》卷首,康熙二十五年刻本。
28《征士李君(良年)行状》,《曝书亭集》卷八十,四部丛刊本。
29《古今词话序》,沈雄《古今词话》卷首,《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29页。
30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58页。
31《国朝常州词录》卷二《顾贞观小传》。32详见严迪昌《清词史》,第392—4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