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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卿真伪考论(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邓红梅  点击:次  时间:2001-08-23 00:00于哲学网发表

    6、众人皆欲“卿”双卿

    唐宋以来,“卿”字的用法日趋狭隘,除了用作官名如“九卿”、“太常卿”与君主称呼臣民之

    外,基本上只在两种情况下使用。其一是丈夫称妻子以表示亲昵的关系,其二是男子亦可以用此词来称呼欢场女子。总之,“卿”在唐宋以后的日常称谓中,显示的是男女间的特殊关系和情调,在一般的男女间自然不可擅称。但是在《西青散记》中,好些与双卿有文字交往的乡野文人,都称呼双卿为“卿”。双卿既然是绡山佃户周某的妻子,她自己也多次表示:“田舍郎虽俗,乃能婉转相怜,此生不愿见书生面也。”(卷二35页)“书生漫负怜才癖,妾在田家静安帖。”(卷三11页)同时又不屑于从事“同味相窃”的男女情事,按说其他男子是没有资格称她为“卿”的。而《散记》中这样的记载却不少:

    绘卿清影者,为天地惜可惜,怜可怜,使人间天上,无雅无俗,是仙是凡,知有双卿而拜之哭之咏之赞之。(卷二40页)——这是双卿夫家的田主张梦觇给双卿的信,张梦觇为什么可以大胆放诞至此!

    鄙人素有怜才之癖,访之累年,终无可意,后遇弄月仙郎,自谓意满,不敢复有他望,盖深知满意者之难也。岂知忽复遇卿哉!鄙人之遇卿,幸中之幸也;卿之遇弄月仙郎,不幸中之幸也。后之可传,名之不泯,所无虑矣。(卷二79页)——这是外乡人赵叔给双卿的信,且不说男女之间的相交信,不会轻易被别人转抄,即就称谓而言,连双卿面尚未能一见的赵叔怎可对别人的妻子如此随意?

    有些男子虽没有“卿”双卿,但是说出来的话也让人疑窦丛生:

    玉勾词客重双卿德,恨转华夫人已逝,不然,则亲至绡山拜之哭之,迎双卿登选梦阁,入无恨月矣。(卷四66页)

    玉函……因为《意难忘》一词,有“春梦荒唐,乍莺莺燕燕,浅闹深忙”之语。(卷三49页)——双卿又不是“无主名花”,她的行动要受到那么多婚姻习俗的规范,非亲非故,别人怎可擅动迎之之念?又怎么可以在梦里与她“浅闹深忙”?这简直是视其夫家为无物,视其为风流无主的“大众情人”。当然,若其夫家本虚构,若其本身为洛神,这些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7、一个弥天大谎与几段疯话。史震林记述双卿在给严寒无衣的段玉函絮棉衣之后,面对邻妇的猜疑,给怀芳子段玉函写了一封信:

    双卿扫柳叶于门,衣单,裹旧帕,虽疟,容止愈幽婉而整。目神清发,射人数十步,光彩欲流。玉函徘徊望之,是夜,大呓,得此词⑧,呓更苦。因为《意难忘》一词,有“春梦荒唐,乍莺莺燕燕,浅闹深忙”之语。双卿乃为书,粉书吉祥叶曰:“昨者比邻之妇,闻欲为先生袭而笑。语之曰:‘怀芳子年五十余,双卿年二十有一。双卿堕眢井中,不见日月,毒螫交至。怀芳子恻然伏井上,日夜念弥陀,且为痛哭,急于父母。井中人顿首谢之,死无恨矣……怀芳子发乎情,止乎义,忘男女相,切父母心,妾岂效村俗妇,阳避亲戚而阴就佣仆哉?(卷三49页)——双卿落入眢井即枯井是何时发生的事?如果说是在出嫁之前,怀芳子根本不认识她,如果说是在出嫁之后,史震林必然会记载它,再说那时其父母俱亡,怎容有“急于父母”之比?再说,根据怀芳子段玉函“浅闹深忙”的用心,说他对双卿一直表现出情欲之好,倒还切实,但若说他对于落井的双卿有“急于父母”的诵佛之恩,洵为不可思议之言。更何况井中“毒螫交至”,果如此,仅凭段玉函的“日夜念弥陀”,双卿尚得活乎?如果说双卿在此是用一个比喻来表现段玉函对于其心灵的救赎,那么,段玉函就和被恽宁溪称为“铁围山玉梯”的史震林形象重合。在卷二38页,双卿曾借放生之事,以诗表达对史震林解脱之的感恩之情:“仙郎为解无情网,夜雨春恩说到秋。”诸多疑窦,汇成一个判断,这是一个毫无顾忌的弥天大谎,与其说它出自所谓双卿之口,不如说它出自作者之口更合适。

    在《西青散记》中,在记述双卿这个人物的过程中,作者经常会发表一些忽忽悠悠的议论,令人对双卿记载的真实性加深怀疑。

    眼中无剑仙,意中须有《红线传》;眼中无美人,意中须有《洛神赋》。海外有国,以日之所见为妄,夜之所梦为真。夫意之所思,或得于梦,梦之所见,或有其事。事短梦长,梦短意长,意不长,斯无可奈何者也。意中梦中眼中,宁有异耶?(卷二37页)——这是双卿在书中刚刚出场后的议论,与双卿神奇的本领先后呼应,就像是为突破现实可能性的双卿形象作一次读者接受心理上的“催眠”。

    夫双卿犹梦耳,梦中所值,颠倒非一,觉而思之,亦无悔焉。知我罪我,俱不在此。(卷三53页)——联想到史震林对于天上人间佳人的过度沉迷,以及他的朋友吴震生对于《西青散记》一书的定性⑨,“古今未见”⑩的双卿的确像是史震林的“白日梦”。

    将求才子佳人,拜之哭之,使人间知有双卿;请白罗碧夜诸仙女,咏之赞之,使天上知有双卿。与造化小儿争颠倒不顺之柄,扬冷艳于久沉,腾寒薰于即烬,为天地惜可惜、怜可怜也。卿具可怜可惜、绝世独立之姿,而生于穷山荒陋无人之地,不幸配一微文薄艺,自谓痛怜深惜、无负双卿者,卿必将自喜过望。幸配书生,则其可怜可惜者,反掩于齑酸,遏于腐臭,如日之食,如月之晦,低首下心,乱头粗服,甘为俗士之妇已矣。天使卿为农家妇,不使人妄怜妄惜。郁其可怜可惜之气,而闷然弗达,达则上彻天,下彻泉,天固知怜卿惜卿者。特有一沐日浴月之人在焉……(卷二39页)——这是张梦觇给初出场的双卿的书信。他与段玉函一样,基本上是作者心声的传声筒。信中要让天上人间才子佳人共同赞拜双卿的计划,确实宏伟,双卿的嫁于农家,被理解成天“不使人(其夫)妄怜妄惜”,以使其“气”上彻天下彻泉——惊天地泣鬼神。这种狂热的态度,透露出作者处心积虑的蓄谋。信中的“沐日浴月之人”即“弄月仙郎”史震林则被当成了这一神圣使命的承担者。

    因为作者对于双卿的这一认识,在所谓双卿的诗词中就经常出现花神暂贬、天人下降的字句与意思:

    有谁念,原是花神暂贬。(双卿《玉京秋》,卷二41页)

    琼花魂断碧天愁,推下凄凉,一个双卿……最闲时候妾偏忙,才喜双卿,又怒双卿。(双卿《一剪梅》,卷三49页)

    仙郎肯祭花神否?愿配人间怨女祠。(双卿《秋荷》之一,卷四41页)

    至于双卿在诗词中经常以旁观的口吻写自己的美与情,经常自呼小名:“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双卿《孤鸾》,卷二80页)“晚山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双卿《薄幸?咏疟》,卷三14页)也是女性文学史上罕见的现象,彰显着她的被描述、被限定、被窥视的身份。

    最后顺便一提,《西青散记》中双卿的“粉书花叶”的特殊写作方式,是可以得到史震林的书法能力的支持的。对于史震林的书法工夫和对于粉书方式的了解,不仅在曹震亭等人与史震林的通信中有所涉及,即是《西青散记》对此也有记载。如卷四第7页记述他与曹震亭等同游栖霞山。曹震亭“题诗初用墨,不能见远,因用粉。余(史震林)谓不然,粉不足用也,选石灰用之善。虑为雨洗,抹桐子油固之。”曹震亭诗成,“余书于石,隶、真、行、草,视石之小大。”这说明,从《西青散记》提供的“内证”上看,史震林善于用灰及粉作书,又善于各体书法,能视书写材料的小大书写,他如造一“粉书花叶”的双卿,真是易如反掌。

              三  外证

    除了文中所出现的奇怪迹象与矛盾记述外,还有一些“外证”说明了双卿记述的可疑。

    一,史震林的好友曹震亭在本书序跋及与史震林的书信来往中表明了《西青散记》所具有的驳杂不纯性质。《西青散记》是一部体兼虚实的著作,作者以随笔的记载方式巧妙包容了一个虚构的双卿故事。《西青散记》一共四卷,除了第一卷是作者与张梦觇等的扶箕经验,从第二卷开始,就逐渐进入对于人间佳人双卿的描写。在这三卷里,双卿是描写的中心,其他的实有人物有不少是作者用来宣扬和验证双卿故事的感人性的。像已经得到可信旁证的恽宁溪、郑痴庵、张石邻等,是为了哭双卿、爱双卿、画双卿而来的。他们所见到的农家憔悴妇人,神韵虽然像史震林所描写的双卿,但实际上是不是真正能诗词的绝世佳人,不得而知。彼此之间未交一言,即使有所唱和,也是由中介之媒使——亲信史震林的张梦觇家的婢女传递。她传来的是双卿亲作还是史震林的代笔,不得而知。《西青散记》就是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杂糅了现实的世界与

    幻想的世界。他笔下其他人物与事件的真实性,根本就不足以为双卿存在的真实性作证,就像他笔下所有真实的河、湖、渚、山、峰不足以为双卿生活的绡山的真实性作证一样。无论是怀疑其无的张国擎还是坚信其有的杜芳琴都发现,当他们对丹阳和金坛进行田野考察时,那些在《西青散记》里出现过的洮湖、鹤渚、思湖、大涪山、横山、铜官峰、仙人峰、巧石峰等,名称和位置都准确无误,惟有作为女主人公双卿居处的绡山,虽然在《西青散记》里有许多笔墨形容,地理方位似乎不成问题,但无论进行田野考证的学者做过多大努力,在县志与现实里都根本找不到。关于其文体的驳杂不纯特性,史震林的好友、安徽进士、内阁中书曹震亭在该书后序里,以唐人陆龟蒙《笠泽丛书》的自序作比附,作出了论定:

    壹郁为声,往往杂发。不类不次,混而载之。

    这说明,在《西青散记》中,记实文字和虚构文字的确是“杂发”而“混载”的,它具体表现为纪实和虚构的巧妙结合。这并不完全是史震林的创造,《笠泽丛书》早有这样的试验。

    在后序里,曹震亭还选录了陆龟蒙三十首《自遣》诗里的四首,借他人酒杯为史震林浇块垒,也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他读了《西青散记》后的观感:

    多情多感事难忘,只有风流共古长。座上不遗金带枕,陈王词赋为谁伤。

    长叹人间发易华,暗将心事许烟霞。病来前约分明在,药鼎书囊便是家。

    数尺游丝堕碧空,年年长是惹春风。谁言天上无人住,亦有春愁白发翁。

    古往天高事渺茫,争知灵媛不凄凉?月娥如有相思泪,只待方诸寄两行。

    这些诗句,简直是喜佛谈禅、遭时不遇的史震林心态的绝妙形容。其中第一首,与《西青散记》卷二里“眼中无剑仙,意中须有《红线传》;眼中无美人,意中须有《洛神赋》”的夫子自道相互印证,说明虽然有可供“多情多感”的“事”,史震林的《西青散记》并不是对于此“事”的实录,而是与曹植《洛神赋》同一意趣,是以虚构的更美好的形象,来代替对于现实存在的刻画。其余诗歌,或显示史震林意在烟霞的心期,或显示其多情多感的性情,或表现他对于天上佳人的猜测与妄想。这些,都是对《西青散记》内容的精彩总结。无怪于他要对《西青散记》文体的虚与实作出如下解释:

    耿耿宵梦,悠悠远趣,神超碧落,仰接应难。

    这是最早对于《西青散记》的文体性质作出的判断,是在“夜与吾友谈,日体吾友意”11的基础上作出的。它基本上从客观旁证者的角度确定了双卿其人出自于作者的“远趣”、“神超”即出自虚构的性质。

    曹震亭不仅在《西青散记》的序跋里,交代了此书文体的驳杂不纯性质,而且也没有在自己的文集里留下一点关于双卿的记述。他的《香雪文抄》十二卷中,所有与史震林往来文字只字未提双卿,倒是显示出他对于史震林文心的理解。如卷五《致金沙史梧冈大兄书》:

    吾兄以阆风仙客,游戏人间,境遇虽贫,天伦足乐。灌园抱瓮,啸傲鸿蒙,蚁视轩裳,蜗视钟鼎。清凉之骨,足以洗涤热尘;灵绣之肠,足以雕镌万象。将使飞琼捧砚,萼绿持笺,天孙供翡翠之床,月姊掌琉璃之匣。天盖以千古之事付君也,岂肯溷君于腥膻富贵之场,以与朝菌蟪蛄争荣落于旦夕哉!……君则归隐华阳,渔樵聚乐……有奇志者必有奇穷,有奇才者必多奇困。少陵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百世而后,慕弄月仙郎者,当无不愿金铸其身,香熏其像,以为班、扬再世,肓腐化生。而释褐成名,反至穷愁潦倒。知而心折者,独一香雪愁人与玉勾词客。

    此信是《西青散记》著成后两人之间的交谈手迹。文末的“知而心折者,独一香雪愁人与玉勾词客”。实即指曹震亭(香雪愁人)和吴震生(玉勾词客)是仅有的两个了解史震林才情和《西青散记》旨趣的知音。

    《香雪文抄》中,与史震林有关的文章共有三篇:卷二的《金沙史梧冈诗文集序》、卷一的《西青散记序》和上引《致金沙史梧冈大兄书》(六卷本作《答史梧冈书》)。在这些文章里,他可以提出“天孙”、“月姊”、“飞琼”“佳人”的字眼,但是对于双卿却只字未提。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矜持,因为他在文集中肯为各种身份的实存女子作传。特别是,作为给《西青散记》作序、堪称是了解《西青散记》主旨的人,同时也作为史震林在《西青散

    记》多次提及的知音好友,曹震亭居然用了“灵绣之肠,足以雕镌万象”,“有奇志者必有奇穷,有奇才者必多奇困。”“雕镌”、“奇志”之类显示史震林有意以才笔“雕镌”真相而求扬名天下后世的表述,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二、史震林的另一好友吴震生在本书序言中表明了《西青散记》所具有的虚构性质。其《西青散记序之前》与《西青散记序之后》一气呵成,一者悲叹佳人不遇的薄命,意欲以佳人的知己自命;一者警戒佳人的“不艳不慧不幽不贞”,以为佳人的道德看守,都泄露了史震林无比强烈的佳人兴趣。

    在前序中,他以直录史震林本人言辞的形式,分析出各种不同类型的佳人,体现出作者对这个问题殚精竭虑的思考。

    作为佳人知己而存在的男子,吴震生记录史震林认为需具备的特点是:“心中口中梦中病中笑中哭中无非佳人之艳之慧之幽之贞者也。”“即别有之矣,而心中口中梦中病中笑中哭中亦未尝因彼佳人而须臾忘此佳人者也。”“即有生以来,未尝一见佳人之如何艳如何慧如何幽如何贞,而心中口中梦中病中笑中哭中亦未尝须臾而不悬想一绝世之艳绝世之慧绝世之幽绝世之贞者也。”“即悬想者人间之佳人,虽天上之佳人亦不能胜之者也。”“即悬想者天上之佳人,虽人间之佳人当必有似之者也。”“即悬想者人间天上皆无如是绝世之佳人,而心中口中梦中病中笑中哭中,魂阳格天,魄阴格地,天地亦将为之特生一绝世之佳人以慰之报之者也。”“即天地之力终不能为之特生一绝世之佳人,而魂阳格天,魄阴格地,亦将誓于来世而自化为绝世之佳人而甘心为薄命者也。”试想有这样强烈而执着的佳人兴趣,史震林钟情于他扶箕所得的白罗、清华、碧夜、梦娘、萧红等一系列天上的仙女,乃至于虚构出人间的“绝世之佳人”双卿,不正是理固宜然?吴震生还在前序里为《西青散记》解题道:“《西青散记》者,天上佳人之书也。”在明明知道史震林所记载的佳人从形式上看可以分成天上的仙女和人间的双卿的前提下,吴震生还是对《西青散记》的性质作了这样的认定,这说明他在此书中对于用墨最多的佳人双卿的记述确属于虚构。在《后序》结尾,他进一步说道:“色之艳,而自矜其色;才之慧,而自恃其才;情之幽,而误用其情;德之贞,而误玷其德。圆天方地之中,盖甚多有也。人间之佳人为之,天上之佳人不为也。”而考察遭受夫暴姑恶、文人环侍的环境考验中的薄命佳人双卿,发现她也同样有天上佳人一样完美的才色情德,可见她的确属于“天上佳人”一类的完美幻象。

    作为《西青散记》一书仅有的两个作序人,作为史震林朋友的曹震亭和吴震生,他们虽处异地,却同时得出了《西青散记》在描写其中心内容即佳人故事上是虚构的判断,仅仅是这个事实本身,就应该引起人们的足够注意。更何况,作为与史震林深入交谈过的作序者,他们的看法也不可能偏离事实。对此,曹震亭在《西青散记》跋语里说得很清楚:“吾夜与吾友谈,日体吾友意,作得《西青散记序》前后各一篇。”而吴震生的两序更是以洋洋洒洒的笔墨,记录下了史震林关于佳人兴趣的“喟然而叹”,其前后两序都以“弄月仙郎喟然而叹曰”领起全文,可以说是作者思想感情的集中表达。

    三、另一个值得重视的依据是,与史震林同时代并有交往的袁枚没有在《随园诗话》(及补遗)里记载双卿诗事。本来,同时代诗人赵翼和蒋士铨等名流都没有在自己的诗话等文字里记载双聊这样一个在常州乡野文化圈里广泛流传的女作家,但这尚可理解。《随园诗话》(及补遗)则不然。因为袁枚相当留意女性文学,金坛地近金陵,所谓双卿又是袁枚的晚辈女作家。更何况史震林进士及第后,曾经到随园去拜访过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关于史震林有如下记载:

    史梧冈进士,名震林,湛深禅理,半世长斋。知余不喜佛,而爱与余谈,以为颇得佛家奥旨。余亦终不解也。记其《观荷》云:“露折朱霞裹旭开,凄凉心付蓼花猜。银河正晒天孙锦,风雨欺香禁早来。”“蕊绽华峰斗锦年,序班宜在牡丹先。携琴笑坐如船藕,去访蓬莱海外天。”12梧冈言:“修行无他慕,只求免入轮回,少认世间无数爷娘耳!”(卷十三第十七条)

    曹震亭与史梧冈潜心仙佛,好为幽冷之诗。……史云:“一峰两峰阴,三更五更雨。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皆阴气袭人。(卷十五第四十条)

    《随园诗话》虽然有瑕疵,比如收录过滥、好恶不公等,但他无疑留下了有关清代诗歌的许多第一手资料,同时他也是清代第一个大力提倡女性文学的文人。在《随园诗话》中,他收录了不少女弟子以及女弟子以外的女作者的文字。连僻处苏北小县如皋的女作家熊琏,他也有记录和评价。如果双卿确乎实有,意欲使双卿名满天下的史震林,断不会放弃向这样一位当世名流诗人推荐双卿及其诗词的机会。而只要史震林真把双卿这样的女作者及作品推荐给袁枚,以袁枚对于女子文学的奖掖和爱好,断不会只字不提。所以,《随园诗话》及补遗不记载双卿只字片语,只能是因为史震林未提及。而史震林不提及双卿,以理测之,自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为以袁枚对于女性文学的浓厚兴趣和不羁行迹,他可以到金坛实地察访,当面求证。他还曾远走苏杭去与女作家们会面呢!史震林在宣扬双卿时所采取的以谈佛事为先导、徐徐导入双卿诗词的办法,以及他面对怀疑者求证双卿实际存在时所采取的让梦觇婢女来往传诗的办法,只能蒙混那批行为拘束而又心灵饥渴的乡野寒儒,对于见多识广、行事不羁的随园老人来说,根本就无补于事,挡不住他对于真相的直寻。

    也有论者试图去以《西青散记》所记录的双卿作品论证双卿其人的实有。有论者认为,史震林的文学才华较低,根本写不出像双卿的诗词那样精彩的作品,他只能以较低的水平实录水平极高的双卿的诗词作品(甚至还包括文章)。同时,双卿诗词中那种哝哝絮絮的农家小儿女的声口,她的生活细节和心灵体验,都是史震林模仿不来的。实际上,这个说法并无根据。这只要看一看为《随园诗话》和其他一些文献所记录的史震林的诗词,就可明白。袁枚《随园诗话补遗》记其《游仙》诗云:

    水云凄冷到初冬,避尽春来蝶与蜂。最是花神不安处,海棠无福见芙蓉。

    丁绍仪《清词综补》记录其《浣溪沙》云:

    古树寒鸦集复惊,北风凉透袍轻,小塘残水渐成冰。日色淡来花意散,雁声孤处客愁凝,那时离别此时情。

    这些诗词如果混在双卿的作品中,也可以蒙混过关。奇怪而尖新的想象,不避口语的修辞,与所谓的双卿诗词何其相像!

    这种生新出常及不避口语的艺术特征,已经为袁枚所确认。其《随园诗话补遗》云:“史梧冈好禅,不甚作诗,而往往有新意。《游仙》云云。他如‘弱水到今如有力,好浮花片海西来。'‘且放蟾蜍光一个,与他蝴蝶破黄昏。'俱可诵。”

    不止是袁枚,后世的法式善对于史震林诗歌的生新特点也有认识。他在《梧门诗话》中说:“史梧冈震林,袁子才称其好禅不甚作诗。然如‘地瘦每先耕夜月,家贫犹未卖春山',‘鹤边芳草兰居半,牛背青囊锦不如'皆能造意造句,或子才未见也。”

    总起来看,上引诗歌确实别开生面,其清寒、幽苦的神趣,时而冒出的佛门禅趣,确实是不同常人的想象和感受的表达,属于造意造句的有“新意”之作。并且相似的是,这些诗歌都非体现所谓男性气质的作品,也与诗教无关,倒是显示出中国传统才子的聪明与多情。这与“生长山家”的双卿所作的那些小诗小词趣味的确接近。

    至于说史震林不可能写作出双卿诗词的女儿声口,也不是十分站得住的理由。一般来说,更多地受到诗教熏陶、也自有其抒情气质的男作家的作品,在总体上与女作家风格不同。但是,文学史上常有例外现象。比如李清照,不是写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东南十四州”这样气势饱满、境界雄浑的诗歌吗?再比如曹雪芹,他在《红楼梦》中替众姐妹写诗作词,不是也惟妙惟肖,千人千面吗?历史上既然找得出这样的例子,在进行具体分析的时候,就再不能以一般推论个别,把文字风格作为解决双卿有无问题的证据了。

    通过对于双卿记述的“内外证”的搜集与分析,我们认为,双卿确实是“天上绝世之佳人”的人间幻影,《西青散记》也确实如同吴震生所说,是“天上佳人之书也”。从史震林对于佳人的强烈兴趣来看,在双卿身上既寄托着一个没有机会的乡野寒儒对于绝代佳人的种种艳想,也寄托着他自命为薄命佳人的身世感慨。确实,这个能诗能文又善书法的乡野文人,聪明特出,也一度胸有大志,却长期处于贫困之中,最贫困时曾以门前梧桐叶为纸作书13,这怎能不让他内心充满抑郁之情?所以他不仅以佛逃世,更以绝世佳人的创造宣发幽怀。从这个意义上说,曹震亭将他的《西青散记》比拟为曹植的《洛神赋》是颇有见地的。因为才高运奇的曹植不仅写出了《洛神赋》这样情韵蓊郁的小赋,

    也写就过《美女篇》那样自命为佳人的政治抒情诗。

    注释:

    ①史震林《西青散记》衍变概貌为:得之耳闻的董潮《东皋杂抄》(1753);标明采自《西青散记》的汪启淑《撷芳集》(1785),吴德璇《初月楼续闻见录》(1824),恽珠《闺秀正始集》(1831),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同治年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则?别调集》;怀疑《西青散记》为虚构的符葆森《国朝正雅集?寄心庵诗话》(同治年间);持怀疑态度的陈锐《抱碧斋词话》。②严迪昌《〈西青散记〉与〈贺双卿考〉疑事辨》,《泰安师专学报》1999年1月。

    ③《西青散记》卷二81页有双卿却礼物而“骂绝不答”表兄陈希古事。

    ④康正果《风骚与艳情》,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修订版。

    ⑤如杜芳琴《贺双卿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杜芳琴《痛菊奈何霜——双卿传》(花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⑥《西青散记》卷三52页录双卿词《凤凰台上忆吹箫》(寸寸微云)。

    ⑦据《西青散记》记载,修园老人是张梦觇的父亲,也是邀请史震林来绡山的人。《西青散记》卷三31页:(恽宁溪)曰“君曲体天心,护其所爱而不负之也,德甚盛矣!”修园先生不悟其说。⑧指双卿《一剪梅》(寒热如潮势未平),《西青散记》卷三49页。

    ⑨《西青散记》序之前:“《西青散记》者,天上佳人之书也。”

    ⑩《西青散记》卷三52页:“玉函击节曰:‘双卿潇洒,古今未见此女郎也'。”

    11《西青散记》后序,中国书店1987年据上海广智书局1907年版影印。

    12此二诗在《西青散记》卷四34页,记录为郑痴庵观荷诗。

    13见于曹震亭《致金沙史梧冈大兄书》,《香雪文抄》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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