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关于《西青散记》所记述的贺双卿是不是实有人物,学术界长期形成三种不同看法。近年来,认为双卿是实有人物的看法渐成势头。但是通过对于《西青散记》中双卿记述的若干“内证”和“外证”的考察,笔者认为双卿其实是“天上绝世之佳人”的人间幻影,在这个人物身上既寄托着作者史震林对于绝代佳人的种种艳想,也寄托着他自命为薄命佳人的身世感慨。
中国古代历史上出现过的女作者虽然很多,仅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就收录了4100余家,但是除了极少数女作者如蔡琰、李清照、朱淑真、顾春、秋瑾之外,引起众多读者持久不衰的研究兴趣的女作者却并不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古代的女性文学研究是一处有待开掘的“富矿”。但是,就在这一总体上得不到关注的女作者的队伍里,有一个连真实性问题尚没有解决的女作者却得到了古今中外的研究者的集中而持久的关注。为她所写作、因她而写作的研究文章不下二十篇,几乎涉及到了其生平考证、作品分析评论及由之而起的比较研究、文化研究等各个不同的层面。这个幸运的女作者,就是雍正、乾隆时代人史震林(1692—1778)在《西青散记》中所记述的双卿。
一 综述
本来,由于《西青散记》作为源证据出现时所具有的明显局限,学术界对于双卿是不是实有人物的看法并不统一,归纳起来有以下三种:
第一种看法认为她是实有人物。这方面的材料不胜枚举,但都是《西青散记》的一脉流传。道光年间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晚清与民国时所编写的《丹阳县志》,晚清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百家词》,晚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和《别调集》也都录入了双卿的词作,并表明出自《西青散记》,张寿林还据《西青散记》汇编了《贺双卿雪压轩集》①,都对双卿的文字与事迹做出了记录。但是,从文献来源上看,它们并没有提供出什么新材料,都是依据《西青散记》所作的摘录。从评论的角度看,在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看法有一定代表性。他在该书卷五中认为:“其事近真,疑者为刻舟之见。”但他并没有对自己的看法作出说明。倒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一些学人,在求证双卿是真实人物上颇下了点工夫。如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里特设“贺双卿”一节,对于双卿的词作文学价值予以论列,并因为丹阳贺姓女子在清代能文者很多而主张对她的存在“不宜遽生疑窦”。其后,严先生还发表《〈西青散记〉与〈贺双卿考〉疑事辨》②,再一次申述前说,认为《西青散记》是一部记实体笔记。杜芳琴女士在坚信双卿的真实存在的基础上,整理《西青散记》所载双卿诗词文为《贺双卿集》,并试图调和双卿是史震林虚构的佳人理想和真实的“农民女作家”的争论,得出双卿是代表史震林女性理想的实有人物的结论。
持有这一看法的论者还考证出《西青散记》中所记述的其他人物有其他可信文献的旁证。如史震林的好友曹震亭、吴震生(及其妻程琼)、恽宁溪、郑痴庵,其他文人如钱塘黄松石、康石舟、长洲郑绀珠、嘉定杨筠谷等,都找到了同时期其他文献的证明。他们认为,“说史震林以全部真实存在人物来衬托并虚捏一个‘意中'、‘梦中'的双卿,让世人‘误把小说家言当实录',岂有此理,历史上找得出这样的例子”?
第二种看法认为她是虚构人物。如胡适专门作《贺双卿考》,认为有关双卿的文献记录有“五可疑”。归纳如下:
1、“《散记》但称为‘双卿',不称其姓。”“《国朝词综续编》始称为‘贺双卿'。但董潮《东皋杂抄》卷三引了她的两首词,则说是‘庆青,姓张氏'。”
2、“又徐乃昌作她的小传,说她是丹阳人,董潮说她是金坛人。”
3、“《东皋杂抄》说她:‘不以村愚怨其匹,有盐贾某百计谋之,终不可得。以艳语投之者,骂绝不答。可谓以礼自守'《西青散记》里的双卿并没有‘骂绝不答'的态度。”③
4、“《散记》说‘雍正十年,双卿年十八,'但下文又说雍正十一年癸丑,双卿年二十一。”
5、“《散记》记双卿的事多不近情实,令人难信。”如以芦叶竹叶上写长调词“都不近事实”。一个田家苦力女子“那有这样细致工夫写这样绝细的小字?”
此外,清代符葆森(1805—1854)在《正雅集?寄心庵诗话》亦云:“梧冈著《西青散记》,中述绡山女子所作诗词以粉书花叶,此凭虚公子之说。才人不得志,藉以纾其愤郁。宋玉微词,以寄托故也。”1985年,张国擎在《苏州大学学报》上撰写《“双卿”其人有无考》,也提供了三个怀疑其无的新视角。其一是从双卿记述的承传角度寻找其可疑点,指出其姓氏和里居的记载不一。其二是寻找内证。《西青散记》中记载史震林同时代人丹阳蒋墅乡塾先生贺定敷闻说双卿,要一访。作者怀疑道:“蒋墅贺姓居住相聚近,作为乡塾先生的贺定敷却不知道这个女才子不可思议。”其三是他第一次从田野考察的角度,亲往丹阳和金坛两县去寻找《西青散记》中所记载的双卿活动地“绡山”及双卿活动遗迹。结果是,在丹阳和金坛境内都无‘绡山'这个地名,蒋墅贺姓中也未访到贺双卿娘家后裔。
第三种看法认为她是传疑人物。如清代陈锐在《抱碧斋词话》中认为:“史震林《西青散记》载贺双清颇详。余幼时酷爱其词,曾作文吊之。黄韵珊《词选》亦取以为本朝闺秀之冠。如《孤雁》、《残灯》,尤其擅名者也。近阅董东亭《东皋杂抄》(自注:见《艺海珠尘》),则以为金坛田家妇张氏庆青之作。里居则同,姓名互异,殆不可考矣。”对女性著作搜求作出了很大贡献的胡文楷亦持此种看法。他在《列代妇女著作考?凡例》中言:“小青双卿,其集并存,信疑参半,无可征实。”海外学者的文章如克拉克大学罗溥洛(PaulS.Ropp)《不寻常的贺双卿:伟大的农民女诗人》(TheCuriousCaseofHeShuangqing:TheGreatPeasantWomanPoet),美国耶鲁大学周婉窈《绡山传奇——贺双卿研究之检讨与展望》等文章,以及耶鲁大学康正果《风骚与艳情》的双卿研究部分④,也持有这样的看法。对于双卿的有无,他们多愿意进行双卿传播接受史和研究史的研究而不直接做出回答。当然,“传疑说”并不是问题的解决,而是在原有资料不足以证明其真实性的前提下,所做出的审慎妥协。
二 内证
自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没有获得具有说服力的新证据的条件下,认为她是真实人物的声音盖过了其他的声音。为她辑作品集、写传记、收她入文学史的做法⑤,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在《西青散记》中首先被记载并由此复制出各种后续记载的双卿,确乎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有成就的女作家。而这实际上还是个有待解决的问题。
这首先是因为《西青散记》在记述双卿这个“天上佳人”的过程中,留下了种种矛盾、荒谬和可疑之处。这一点应该首先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因为它关涉到作者著述的态度和双卿真伪的问题。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对此加以全面清理的文章和著作。本文对此列举如下:
1、神秘的身世。双卿究竟是生于绡山还是嫁于绡山,《西青散记》就存在着述说矛盾的情况。按照双卿初出场时的叙写(卷二33页),她是嫁于绡山。因为她的婆家是绡山地主张修园的儿子张梦觇的佃户,史震林也是在这里首先见到她的。更何况其后的金坛、丹阳、孟河等地诸文士,都是到绡山来寻找双卿。但是,这里“双卿者,绡山女子也”的陈述,很容易造成绡山是她的“原产地”的印象。更何况同书卷二72页写赵叔前来绡山寻访双卿,有这样一段描写:“问双卿家安在。明旦入耦耕书院,周视山水。登高踞石,西玩句曲、方台、髻山,东指洮湖、大涪,南望铜官、琅干、仙人、巧石诸峰,北问横山、鹤渚、思湖,抚膺而叹,握梦觇手言曰:“锦崖绣浪,灵草慧禽,青幽碧秀,缭绕无际,固应特产佳人绝世而独立也。”如此,则双卿本是绡山土产。
一个产地,就这样缠夹不清,使后人无论怎样解释都显得基础脆弱。其他的事就更成问题。比如说双卿的姓氏。全书写到双卿的地方不胜枚举,以至于作者自己都以为《西青散记》基本上就是《双卿记》(卷三65页),显示出作者在所述说的所有对象中,对于双卿特别强烈的兴趣,但是却始终没有指出双卿的姓氏。要是有人以为因为他们是陌生的男女,不便于相询姓氏,则不然。《西青散记》记叙双卿的私人生活场景,生动无比,双卿之于作者史震林,几乎没有隐私。这一点下文还要具体说明。所以,史震林《西青散记》始终不述及双卿姓氏,甚可怪也。此外,她的父母兄弟情况也甚可怪。父母在她出嫁后不久就先后下世,兄弟姐妹的情况一概没有记载。这样,双卿就类似于《西游记》里的孙大圣,摆脱了具体的“关系与限制”,成了一个让绡山内外的文士们爱惜不足、而她的夫家欺凌不已的悲情孤女。
2、神奇的学养。按照一般常识,一个农家的女儿不识字,在那时很正常,而识字特别是有文学与书法的修养则非同小可,需要有许多的机缘。当然,我们并不否认确有生于农家而锦心绣口的慧心女子,但是她们如果能作文字的表述,必然是出口烂漫型的,而不是出于学养的。关于双卿的学养和文学表达风格,《西青散记》的述说也很令人困惑。作者既记述双卿“世农家”(卷二33页),父母也没有给予她什么特别的教育。她后来与绡山内外的文士们文学沟通的最初和唯一的老师,据说是“邻其室”为塾师的舅氏——舅氏的私塾而能邻近她父母的住所,这本身就是个大巧合。她采取的是很初
级的偷学办法。“其舅为塾师,邻其室,听之,悉暗记。以女红易诗词诵习之。学小楷,点画端妍,能于一桂叶写《心经》”(卷二33页)。而文中所记载的双卿的文学写作能力和修养,却大大超过了读者对于偷学者的逆料。她从简单的偷艺过程中学来的神奇写作能力,无论如何是一句“生有夙慧”解释不了的。不妨随便举几个例子。
童子龄示双卿朱西野《扬花诗》十五首,双卿读而评之曰:“悱恻似《离骚》,放达似《南华》,解脱似《楞严》”(卷三28页)——这些文字艰深、义旨奥秘的各教(家)经典,只是偷学于村野私塾的双卿何以知之?
十月十六日雨后,双卿剪芦叶三寸,粉书与其舅曰:“人皆以儿为薄命,儿命原非薄也。红楼淑女,绿窗丽人,沦没深闺者,世间不少。忆夜无欢,向春难哭,桃红遽夭,竹翠长贫,岂不期人歌泣哉?多逢忌讳,鲜遘揄扬,耿彼明珠,于黑水……(卷三9页)——这种工整的四六文,典故对仗,需要很好的文学修养,双卿从何处习得?
方今之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雌雄牝牡,咸喜匹双,而妾躬执箕帚事田舍郎,多黍多(按此用《诗经?周颂》“丰年多黍多”典)仳离不作,每夕稽首天子万寿,焚香祝天,无一日忘也。(卷三50页)——此段文字,是老寒儒对君主拍马屁口吻,双卿何出此言?况且典故之深,出于苦学,也非才女之能。
更值得注意的是她对于舅氏的态度。按照常理,舅氏既是她少女时代的启蒙老师,又是她父母下世后的唯一亲人,她不会说这一段令人不解的话:
妾年十五,见舅氏言:“《二南》多香奁体,《郑》《卫》皆艳情诗,孔子不删,七十子莫谏,恨不为孔子徒也!”妾曰:“舅氏只可为宰予徒,学昼寝耳!”又言:“《乞》乃尖琐语,《攘鸡》是荒唐话,余为其徒,必请削之!”妾曰:“舅氏从陈仲子,恐未能学匍匐,思与万章、公孙丑为窗友乎?”夫大道无方,大教不拘,村学究讲中庸,迸涎满案,流沫沾须,自以为子思功臣,朱子畏友,而八九蒙童昏然坐睡。妾窥而唾之,为其诳聋而眩瞽也。(卷三53页)且不说她在“年十五”的时候是不是够得上在上述知识点上与舅氏辩论,即就她对于舅氏的态度而言,就很可奇怪:她讥讽舅氏为“宰予徒”,唾弃舅氏为“迸涎满案,流沫沾须”的村学究,责备他的“诳聋而眩瞽”,这本身就不可思议,她像是一个远远超出了舅氏之上的审判者。而据史震林所说,这一切发生在她尚未出嫁的少女时代。果真如此,在她的教育中,村学究舅氏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而她的那些思想、文字和典故应用能力,究竟从哪里来?那些文字究竟是不是她的作品?
3、前后矛盾与不合情理的记述。除了胡适所见的年龄记述虚假外,文中前后矛盾和不合情理的记述还有不少。比如,史震林记述双卿以粉书于花、花叶、芦叶乃至竹叶等等,显得极不寻常,引发了书中人和书外人的许多怀疑:对于其记述真实性的怀疑,以及对于双聊文字有无经过润色的怀疑。史震林记述双卿对此的解释却不足让人信服。他曾记录双卿与舅氏书云:“双卿写诗词,以叶不以纸,以粉不以墨,叶易败,粉无胶易脱,不欲存手迹也。”既然是连手迹都不愿意存世,自然是愿意速朽,被世人忘却。但是,当自称为“弄月仙郎”的史震林和他的朋友多次向她表示要使她名满天下时,她却从无一语反对。而当她知道了史震林因为所记述的双卿的真实性与合理性受到别人的怀疑,而在一瞬间产生焚毁《西青散记》的意念时,不仅急忙去信阻止,且说出了一段言辞激烈、惊天动地的话:
弄月仙郎乃如畏首畏尾,言清行浊,语皆,身似辘轳,双卿所弗取也。此述可烧,则口亦可以不言。蝶不言而贪花,蛆不言而嗜粪,世之不言而欺人者,香则为蝶,臭则为蛆,双卿见之疟且愈笃。(卷三53页)
这些话显然宣泄了史震林对于批评者和怀疑者的极端不满,因为他本不想焚毁《西青散记》,他还指望着借之扬名与聚金呢。
又比如,《西青散记》在双卿初出场时,借绡山老人的话,说双卿“以才情自晦。往来双卿家者,不见其笔墨痕也”(卷二35页)。既是以才情自晦,怎么又在与史震林、段玉函初见面而未交一言的情况下,就送给两位文人两首词呢(卷二34页)?既是彼此初见面,没有交往,双卿怎么会知
道正在写作中的《西青散记》,说出“妾生长山家,自分此生无福见书生,幸于《散记》中识才子,每夜持香线望空稽首,若笼鸟之企凤凰也”的话来(卷二34页)?况且既记述其家中“无笔墨痕”,后文怎么又出现洗砚台而遭夫责骂的情节?如卷四46页记载:“双卿终岁操作,残书败笔,扃破簏中。偷视弗敢。亦弗遑也。元夜偶持《楞严经》,就灶灯诵之,姑出游归,夺而骂曰:“半本烂纸簿,秀才覆面上,且穷死。蠢奴乃考女童生耶?”偶涤砚,夫见之怒曰:“偷闲则弄泥块耳。釜煤尚可肥田。”这些前后记载上的矛盾,与其说是事实的本然,不如说是向壁虚造的后遗症。
在对于双卿性情和书法风格的记述上,作者同样顾此失彼,留下了令人费解的疑窦。如卷二35页记述:“绡山老人告余曰:‘双卿性潇洒而意温密,飘飘有凌云之气,无女郎琐窄纤昵态。'”而从此后的双卿诗词和行为细节上看,到处都是“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的印记⑥,却无“潇洒”而“有凌云之气”的痕迹。又如在双卿初出场时,关于双卿的书法,有“学小楷,点画端妍,能于一桂叶写《心经》”的记述(卷二35页),全书所记述的双卿作品的书法载体,不是纤花就是仄叶,颇能见小不能见大,史震林却于后文中突然说出“双卿书法壮丽”的评语(卷四46页),实在奇怪之极。
4、未能解决的怀疑。实际上,在史震林所记述的双卿在当地快速传播的同时,也产生了对于双卿诗词文章能力甚至是本人的存在表示怀疑的人。这些人曾令史震林不快和不够自信,在一瞬间甚至产生将《西青散记》焚毁的想法,并因此招来了双卿一封骂遍天下“爱其文者或疑其事,拘于理者或病其言”者的信(卷三52页),但史震林为他们所做的“释疑解惑”却解不开真正的疑惑。
细算起来,知道并对于双卿故事感兴趣的人们虽然不少,但是绝大多数都没有机会亲赴绡山,一验事实。如史震林最看重的朋友曹震亭和吴震生,他们只能根据史震林所记述的双卿故事展开文学性的想象,如曹震亭《和双卿秋吟诗》九首(卷四66页),虽有“病怜游子难亲疗,疟苦仙娥强自除”,“荆钗别有怜才泪,化作野花笑野墩”诸语,吴震生虽有“惜无才子金,姑取芳名播”之辞(卷四68页),但都是在朋友交情的基础上,就《西青散记》所述发挥文人兴趣的产品,不能算作他们对于双卿存在的肯定,他们的真实态度下文还要谈及。据《西青散记》记述,在那些到过绡山或在绡山生活的人群中,除了张梦觇亲见双卿外,也只有怀芳子段玉函认识所谓的双卿,其他人则不然,他们或者只是以彼此不见面、通过第三者传递文字的方式与双卿唱酬过,或者是被史震林指示过一个农妇是双卿、而未能直接向她求证文字的能力。顺便一提,奇怪的是,绡山“引进”了这样一个才色双艳的佳人,近在咫尺的大户张修园⑦却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我们先把史震林用来对外界“释疑解惑”的证据排列如下:
石邻张苍辅,至绡山,绘《双卿种瓜图》为二卷……欲见双卿而不可得。将晚,双卿浣柳下,侧窥之,过其前平视之,双卿避。石邻曰:“得之矣!”(卷二39页)——张石邻已经是被文献证明了真实性的乡野画师;但是他在这里所绘画者,果为双卿乎?画者与被画者之间未交一语,他当然没有机会验证所绘者是否真的是双卿。他所“侧窥”、“平视”而绘入《双卿种瓜图》乃至“双卿三图”的妇人,不过如其他人所见的妇人一样,出自主人或记述者的指点。更何况在张石邻画完“双卿三图”之后,张梦觇还给双卿写过这样一封信:
夫以双卿之无双,丹青绘不如文章绘。文章绘其神,丹青绘其貌。然以丹青传神神不现,以文章写貌貌不真也。世之图洛神嫦娥者,非真见其容,而摹之于虚无诞幻之中。(卷二40页)——既如此,又焉知张石邻所绘的不是一个当时版的洛神嫦娥?
叔往来(双卿)户外,朗吟双卿词。有卧柳,坐其上,著白绢衫,执羽扇,高歌长啸,激楚流连,而双卿终不可识。乃为诗曰……双卿卷其诗词于袖,俱无所言。将暮,双卿出浣,元绫裹鬓,弱不胜衣,叔攀柳朗吟其诗。浣毕,俯首安行,阖扉而入,未尝一回眸也。梦觇婢以金凤花一朵至,花上粉字,细不可见。有绝句云:“淡写凉红叩玉皇,碧云吹下断肠霜。嫩愁细印黄金粟,一夜花神又费忙。”(卷二73页)——赵叔虽然与双卿有文字交往,但都是通过第三者的传递而实现的,彼此间并没有过什么直接接触。那么,他所见到的那个没有任何反应的妇人是不是双卿,他所读到的文字是不是所见到的妇人的亲作,都令人生疑。至于梦觇婢所传来的金凤花上的粉字,是不是史震林录入《西青散记》的原貌,有没有经过润色与发挥,也是可疑的。这不仅是现代读者的怀疑,即在当时,也就有对于所谓双卿文字表示怀疑的人,他就是恽宁溪,陵恽氏家族的后人。
(宁溪)读双卿词,夜过半,挥檠揭余帐,大呼曰:“世有此女郎耶?则天地化身耳。才与貌,至双卿而绝;贫与病,至双卿而绝。加以恶劣之夫,悍戾之姑……”(卷三3页)
宁溪拜余曰:“铁围山之玉梯也。虽然,双卿才则美,意君润色之,见粉书一叶,则无疑。”(卷三31页)
以题试双卿。宁溪曰:“苡。”讷斋曰:“天竹子。”澹园曰:“西山雪霁。”夜使人与双卿,方晓而诗至,则步(宁溪)七言古原韵也。芦叶方寸,淡墨若无……宁溪欲识双卿,使梦觇示之,弗示。(卷三32页)
史震林所记述的双卿,其所生存的环境与她本人的才色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及其奇特的“粉书一叶”的书写方式,当然使人怀疑。但是,史震林并没有解决最有力有心的怀疑者恽宁溪的疑惑。他与张梦觇始终不把所谓双卿指给恽宁溪看。照理说,对待怀疑者的最好方式是让他彻底破疑,并把破疑的过程记载下来。如果双卿确为实有,这真是难得一遇的释疑解惑的好时机——陵恽氏是当地有影响的一个大家族。当然,如果双卿本是洛神嫦娥之属,因为害怕恽宁溪的直接接触与求证而故意封锁真相,则当别论。至于深夜出题、拂晓而至的芦叶上的淡墨诗,又出自何人之手?
5、过于生动、涉及私密的细节。一部纪实性笔记,记述者只能记述自己可以亲历的场景里发生的事。但是,《西青散记》中的双卿记述显然突破了这一底限,它有许多记述,都涉及私密甚至是第三者的内心独白,仿佛史震林深知双卿的一切,具有双卿活动和思想时的在场性,这让人怀疑史震林不是一个单纯的记述者,而是双卿故事与人物的创造者,因为只有人物形象的创造者才有权力对于自己的人物做全息性跟踪和描写。试看以下数例:
(双卿)于是向隅而叹曰:“田舍郎虽俗,乃能婉转相怜,何忍厌之?此生不愿识书生面矣!”(卷二35页)——这是写双卿的向隅而叹,除非是绝对近距离的接触,才能被记叙下来。而根据《西青散记》的述写,史震林与为人妻的双卿之间并无可供亲近的特殊关系。
癸丑十月二十日,双卿疟如故……双卿体弱性柔,能忍事……邻妇诟曰:“尔乃死虾蟆耶?何无气若是?”一日双卿舂谷,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压于腰,有声。忍痛起,复舂。夫嗔目视之,笑,谢曰:“谷可抒矣。”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双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掩之而泣。姑举勺拟之曰:“哭!”乃拭血毕炊……邻妇揶揄曰:“虾蟆有气耶?奚其饱?”双卿于是抒臼俯地而叹曰“愿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世后,为佳人者,无如我双卿为也”。(卷三6页)
邻妇曰:“士人妇容或有私,汝奈何为牧竖守清白乎?”双卿曰:“贫者日茹糟糠而耻窃梁肉,夫梁肉之去糟糠,味迥殊矣,而犹弗屑,况同味相窃,以身蒙大玷,犯大戮乎?……”(卷三8页)——邻妇与双卿之间的问答,涉及极私密的话题,属于闺帏私语那一类,一般不可能轻易示人,更何况示予一外乡之儒生!然则史震林何由知之?双卿在自己家庭里的劳动和所受虐待,具有私密性和当下性,转眼已不可追摹,史震林将之描绘得如此细节化,如此生动,他又是凭借何种手段而知之?难道他整日盯紧双卿,抓写一切不成?
总之,史震林所描写的双卿生活细节,有些很私密,属于不可能公开在公共视野里的隐私;有些很短暂,需要纪实者紧紧相随以抓写。而这两个部分,因为史震林和双卿之间没有亲缘性的关系,他都没有资格发现与记述。除非他不是在写一部真实的笔记。值得一提的是,甚至在史震林离别绡山后,他仍有对于双卿生活细节的生动详细描写(卷四46页),这就愈加可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