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曾朴以“谴责小说”的形式在《小说林》上发表《孽海花》以来,描写赛金花的作品层出不穷。比如,樊增祥的后《前后彩云曲》、袁瞿园的《金花梦》、陕西易俗社的《颐和园》、荀慧生的《赛金花》、熊佛西的《赛金花》等。此外,著名剧作家夏衍也写过一部名为《赛金花》的剧本。当时任教于北京大学的刘半农和他的学生商鸿逵采访过赛金花十余次之后,还编写了《赛金花本事》一书。
因为赛金花的身份为妓女,因而在绝大多数小说或文章里她往往被描绘成淫荡至极的娼妇。比如,首创《孽海花》但到第六回即辍笔,然后让曾朴接手重撰的金松岑,曾在《为赛金花事与友人书》上说:“赛于八国联军入京时,因与瓦德西昵,赖一言而保全地方不少”,“赛之淫荡,余不屑污笔墨”,“其人格不如秦淮八艳,亦女中之怪杰也”(1),表现出他对赛金花的憎恶。在曾朴的《孽海花》中,赛金花是一个道德沦丧、人格堕落的淫妇。“曾朴在小说里把赛金花写成了见一个男人搞一个男人的淫荡女人——从去德国的海上船长,到那个当时已经五十八岁了的‘日尔曼’少年,从仆人阿福,戏子孙三儿,到六十八岁的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她没有不搞的”(2)。虽然小说本身是虚构之产物,但由于它是凭借原型人物的真实经历来建立主要叙事框架的,因此,曾朴的《孽海花》曾被当时的人们解读为关于现实生活中赛金花的“真人真事”。曾朴本人被别人采访时也坚持认为瓦赛之间确实存在赛金花本人所否认的非正常之事,这使许多人迷惑不解。曲江春为编写《赛金花轶事汇录》曾采访曾朴,曾朴说:“赛于随洪出使德国时,与瓦德西将军有染,姑八国联军入北京时,瓦德西寻之,赛应瓦德西之召,到北京去,仍挂牌子,日夜陪伴瓦德西,骑马招摇过市,红极一时”(3)。按曾朴的话来看,赛金花是在德国期间就已背叛丈夫的放荡女子。而且他还说“瓦德西返国,赛因打死一丫头,入刑部狱”(4)之类的话,将赛金花说成是一个极为无情并虐待妓女的残酷老鸨,彻底否认了她最起码的人格。陕西易俗社的作品《颐和园》(也可以说《赛金花》)也夸张地描写了瓦德西与赛金花之间的“钟情”,在表演的过程中揭露了瓦与赛的“闺房中事”,后来赛金花亲身观看此剧之后认为“戏情稍有不合事实处”,“未免描写太过”,(5)表示了种种遗憾。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孽海花》是因为借助了赛金花的社会影响而刺激了人们的好奇心才风靡一时的。40年代著名剧作家熊佛西在《关于话剧〈赛金花〉》一文中,也对赛金花颇有微词,他说:“……那末我为什么不迟不早的写《赛金花》这剧本呢?……我与赛金花见过总有七八次之多,许多朋友都希望我把她的一生写个剧本,然而我以为那女人平庸极了,无论谈吐举动;那样的女人不是我写剧本的材料,所以一直没有动手。”(6)此外,齐如山为了“澄清”有关赛金花的种种议论,写过一篇《关于赛金花》的文章,在此文中,他说当时德军入京之后,赛金花经常和一些德国的少尉、中尉来往,连上尉都没怎么见过,于是身为联帅的瓦德西就更不用说了。依他的话,赛金花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妓女,她即使见过瓦德西一两次,但也根本没有资格和他谈论国家大事。他还认为赛金花的德语水平很低,所以根本无法和瓦德西交流国家大事,而且按他的推理赛金花很可能没有见过克林德夫人,因此不会有和她商量,或向她求国事的机会。
由此可见,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赛金花这个人物多以负面形象出现。不过也有一些人认为赛金花虽然是个妓女,但她从事妓女这一行当也是现实所迫,而且她作为一个弱女子还能在国家民族陷于危难时,挺身而出,为民请命,因此,他们认为赛金花是值得同情和称赞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义女。比如,在著名剧作家夏衍的笔下,赛金花的形象即是如此。但是从文学形象塑造的整体情况看,无论是生前还是逝后,赛金花形象的人格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侮辱和伤害。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评价“赛金花”这样一位女性形象?单凭文学作品中的一些批评赛金花作风的内容,就能断定赛金花是一个自甘堕落、穷追享乐的女性吗?是不是该顺着曾朴等人的思路,将赛金花看为一朵毒花或淫荡的娼妇?作为一个后代人应该怎样评价赛金花才更有道理?在有关赛金花私人生活的问题上,有些个人隐私之事,如果她本人不愿说即使是她身旁的人也无法认证,因此她私生活的是非评论(如“瓦赛公案”等)我们先不谈,只就赛金花的人格问题的争议作一些简单的评析。
第一, 穷途末路作穷者的求食。
按照《赛金花本事》与《赛金花其人》里的赛金花自述以及其他《赛金花传》的内容来看,她十几岁时相貌出众,而此时她的家境却逐渐地没落,家里的开销几乎全靠着借债典卖支撑。在这种情况下,她有一次被人骗到“画舫”去玩,从此以后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清官”,在船上应酬客人。后来家里人知道此事,都感到非常难过,还要忍受外人的闲话,但当时她的家境确实太困难,所以她的母亲只能咬着牙让赛金花继续出去当“坐舱姑娘”。不久,赛金花遇上了当时的状元洪钧,从良为他的妾,遂而有机会以钦差夫人的身份伴随洪钧穿洋过海接触了西方的大千世界。不过洪钧从欧洲归来之后没过几年就因病去世,他去世之后洪家人并不愿收留赛金花,因此她就回到了家乡苏州。此时,赛金花原本只想带着她在德国生的女儿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何况她还怀着第二胎孩子。丈夫给她留下的钱财被平时信任的亲戚吞噬,而且洪夫人也坚决不愿把孩子还给她,当她最后的希望也成泡影之后,为了度日她只能重操旧业。
可见,不仅赛金花最初坠入花间的最主要原因在于经济上的困难,而且后来洪钧死后她再次为妓的最主要原因也是为了生存。当初赛金花年少做“坐舱姑娘”时,还是身为“清官”,还没有到“出卖皮肉”的地步。这正符合东汉时期许慎在《说文解字》里的说法:“倡,乐也,谓作妓者”。(7)就是说,“倡”是指擅长音乐歌舞的人。自魏晋开始“妓”被用来称美丽的女乐。(8)因此,她做“清官”的意思符合“只卖艺,不卖身”的传统“娼妓”的概念。但有一次她被在船上的鸨母“出卖”了,因为客人付了相应的“价钱”,因此她只好接受“梳拢”,度过了“她生命中最恐怖的一夜” 。(9)从此,她就坠入到真正意义上的“十八层地狱”,开始了任人蹂躏的苦命生活,而不再是“清高”的“倡”了。
赛金花“梳拢”以后的生活似乎更接近现代人们所说的娼妓概念。“娼妓的特点是女性以金钱或物资为条件,出卖色相和肉体,供男子的性满足和声色之欲。”(10)“严格意义上的‘娼妓’,即以出卖肉体和色相为职业,为了金钱向不同的人提供性服务者”(11)。“娼妓从事性活动以获取金钱或其他报酬如毒品”(12)。由此可见,在现代意义上“娼妓”的意思就是将自己的身体用来换钱的工具来使用的女性,这听起来是一个非常冷漠的字眼。但如果一个人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为了谋求生计却实在找不到其他更现实的方法,谁能怪她的选择?更何况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甚至还要接受裹脚的年代,一个无助的女性又能靠什么来维持最起码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