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有时抒写无为、保持心境的清净纯一之情，其实这也是不甘失落、追求坚贞人格的表现。“金丹曾熟未，熟得金丹，头上安头甚时了。便踢翻炉鼎，抛却蒲团，直恁俊鹞梢空时候。但唤取、心斋老门生，向城北城南，傍花随柳。”《洞仙歌》(千年鹭渚)说炼金丹，求长生，繁琐重复简直是没完没了，不要去炼什么金丹，坐什么蒲团，完全可以排除一切思虑与欲望，保持心境的清净纯一。这是祝贺刘辰翁寿辰的一首词。赵文词中这些劝刘辰翁保持心境清净纯一的话是他自身真情的表露。
有时抒写超脱情怀，其实也是不甘失落、追求坚贞人格的表现。“懒更问，斗牛箕。强凭醉成诗。闲思。嗟漂泊，浮云飞絮，曾跌荡、春风柘枝。便万里、金台筑就，已长分采药庞公，誓墓羲之。百年正尔，一笑尊前，儿女牵衣。”《塞翁吟》(坐对梅花笑)词中表示懒得再去过问什么星宿分野了。这是说赵文对功名不热衷了，就是有人筑黄金台延请他，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甘愿隐居，追慕“书圣”王羲之，或者像庞德公那样隐居，毫无追求功名之心可言。庞公，即庞德公。汉末襄阳人。在襄阳鹿门山之南居住，脚步从来不进城府。荆州刺史刘表多次延请他，他都拒绝。后来他携带妻子登鹿门山采药再也没有回来。
赵文追求功名梦的破灭，是家国沦亡，是一个民族的不幸。他追求功名之心强烈。在追求功名与赡养双亲有矛盾时，他把追求功名放在首位。在家国沦亡之后，他反复追忆早年追求功名的情景，说明他始终没有忘记早年追求功名的情景。同时，他不甘失落，不忘南宋。
四
赵文词的思想内容是丰富的。他不仅抒写“悲观”、“痛绝”等家国沦亡之感，抒写对南宋士人任元朝官职的否定和对个别人出任元朝官员的肯定之情，抒写不甘失落、追求坚贞人格的情怀，而且抒写关于琴的艺术美学主张。《疏影》(寒泉溅雪)，就是一首抒写关于琴的艺术美学主张的词。赵文在词的小序中说明了做这首词的缘起，说明了他赞同朱复古“琴须带拙声”的主张。道士朱复古，名遂初，号溪堂，善于为诗，善于弹琴。他对赵文说：“琴须带拙声，若太巧，即与筝阮何异。”赵文欣赏朱复古的说法。赵文描写了朱复古琴声的几种不同境界：“寒泉溅雪，有佩环隐隐，飞度霜月。易水风寒，壮士悲歌，关山万里离别。杨花浩荡晴空转，又化作、云鸿霜鹘。耿石壕，夜久无言，寂历如闻幽咽。”朱复古演奏的琴声有的清幽，如寒泉溅雪，环佩之声在夜里隐隐而起；有的悲壮，如燕太子丹和荆轲在易水的悲歌，关山送别时的歌唱；有的绵缈，如杨花浩荡晴空转，意绪绵绵；有的雄健，如云鸿霜鹘在满天肃杀之气中搏击翱翔；有的幽咽，如石壕村老妇人应征的情景。这是何等高超的演奏技巧，能够演奏出如此多美妙的琴声。听琴者是一位欣赏高手，能够领悟并且描绘出如此多的艺术境界。更重要的是，弹琴者有自己的艺术美学主张，听琴者认同弹琴者的艺术美学主张。赵文谓不赞同人们流行的艺术主张，而主张清拙：“人间只惯丁当字，妙处在、一声清拙。”“清拙”与词序中所说的“拙”，意思大体一样，是笨的意思，与“巧”相对。赵文似乎感叹自身年老：“云谷山人老矣，江空又岁晚，相对愁绝。”[1](P4202-4210)云谷山人，似为赵文自称。云谷山，据《江西通志》云，在江西临江府城东北二十五里，三峰相峙，有寺曰龙居。赵文是江西庐陵人。云谷山与庐陵相近。
与“琴须带拙声”的艺术美学主张联系在一起，赵文似主张心境平和。也许，在他看来，这两者是统一的。他似化用《黄庭经》中“琴声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之句意，似抒写主张心境平和之意：“玉立长身，自是胎仙，舞我黄庭三叠。”玉立长身，这里指鹤。胎仙，是鹤的别称。黄庭经是道经名。《黄庭经》“琴声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二句，意谓心气平和。如果说“琴须带拙”与心境平和是统一的，这不无一定道理。“拙”与“巧”相对，“平和”与“偏激”相对。
道士朱复古即是主张“琴须带拙声”，同时主张心境平和的，是把“琴须带拙声”和心境平和联在一起的。他曾对赵文说，他“虽在鸦腐鼠之外，而不免犹在桐花竹实之中”，不能不与世俗之人同在世俗生活中，人不能居于世俗生活之外。重要的是要有“一念之静”，有了“一念之静”，城市未尝不是世俗生活之外。相反，如果有“一念之扰”，就是居于山林也不能真正处于世俗生活之外。[9](P48)
与“琴须带拙声”的艺术美学主张相关，赵文主张琴要表现天地的心声。赵文不仅与道士朱复古交往密切，而且与他的弟子尹起莘也交往密切。赵文在写给朱复古弟子尹起莘的《赠尹道士序》一文中，以尹起莘的口吻阐述了琴要表现天地心声的主张：
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忽兮若海，漂兮若无所止，吾以之为琴。吾鼓之而喜者娱心，悲者泪而不能止。”主张琴与丹、墨紧密联系在一起，琴、丹、墨是天地，是阴阳，是混沌，而不是丝桐、金石、胶煤之类：“且夫天地一琴也，阴阳一丹也，混沌一墨也。”[10](P19)
赵文的词中还有一部分是情词。如，《阮郎归》(舞红一架欲生衣)，写主人公由春去想到自身青春流逝的痛惜情怀。《乌夜啼》(院静槐阴似水)先描绘了秋天景象，突现梅子熟了无人采摘的场景。《苏幕遮》(绿秧平)，描绘春日生机勃勃的情景，抒写女主人公的春情：“饮先愁，吹又懒。几许闲情，百计难消遣。客路不如归梦短。何况啼鹃，怎不教肠断。”[1](P4202-4210)
赵文有《绮寮怨》(绛阙珠宫何处)词一首。写韵轩，是一处古迹，在龙兴(今南昌)紫极宫，高据城表，面南昌西山之胜，俯瞰赣江。相传唐代吴彩鸾嫁给文萧，吴彩鸾在此一日写《唐韵》一卷，轩因此而得名。在这首词中，赵文感叹天上神仙对于爱情比世间凡人更加注重，“算人间、最苦多情，怎知道、天上情更深。”赵文似乎不是只写神仙爱情，同时还写人间的改朝换代。词的下阕似乎说当时已经改朝换代：“世事似晴又阴。罗襦甲帐，回头一梦难寻。虎啸。护遗迹、尚如今。”[1](P4202-4210)
五
赵文的词在总体上是厉鹗所说的“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赵文词的这个特点历来是被人们重视的。庐陵凤林书院辑《名儒草堂诗馀》选赵文的词九首，与赵文的全部词作相比，庐陵凤林书院辑《名儒草堂诗馀》所选赵文词的数量，不及赵文全部词作数的三分之一。庐陵凤林书院辑《名儒草堂诗馀》所选赵文的词，侧重选赵文那些写兴亡之感的词，抒写无奈之情的词，写兄弟亲情的同时也写家国沦亡之情的词，题咏江西名胜的词。如，《瑞鹤仙》(绿杨深似雨)、《塞翁吟》(又海棠开后)、《凤凰台上忆吹箫》(白玉磋成)、《法驾导引》(云漠漠)、《法驾导引》(山中好)、《法驾导引》(公度我)、《八声甘州》(是去年春草又凄凄)、《绮寮怨》(绛阙珠宫何处)。清代沈雄在《古今词话》中指出，赵文和刘将孙、刘辰翁、邓剡等人是宋代末年高节词人的代表性人物。清代厉鹗谓庐陵凤林书院辑《名儒草堂诗馀》所选录的词，包括赵文的词，“多凄恻伤感，不忘故国”[11](P95)。近世词家陈匪石也说，刘辰翁、赵文等人的词都是厉鹗所谓“凄恻伤感，不忘故国”的词。
赵文词作的这个总体特点是有一定理论自觉的。赵文是有词论主张的。他的词论强调辛弃疾、元好问的“中原豪杰之气”。他认为词风与世道相通，有的词人不知道这个道理，其做法却是遵循这个道理的：
观欧、晏词，知是庆历、嘉祐间人语；观周美成词，其为宣和、靖康也无疑矣。声音之为世道。邪世道之为声，音邪，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悲夫!美成号知音律者，宣和之为靖康也，美成其知之乎!‘绿芜凋尽台城路’‘渭水西风，长安乱叶’，非佳语也。‘凭高眺远’之馀，‘蟹螯’‘玉液’以自陶写，而终之曰，‘醉翁[倒]山翁，但愁斜照敛’。观此词，国欲缓亡，得乎!渡江后，康伯可未离宣和间一种风气，君子以是知宋之不能复中原也。
这个词论主张是以唐宋词史为基础，分析唐宋词史的现象得出的，这是有见地的。赵文在此基础上提出词人对于词风与世道相通这个道理要真正了解，才能作出传世的词作。他说，近世辛弃疾的词跌荡磊落，犹有中原豪杰之气。而江南言词者，推崇周邦彦，中州言词者推崇元好问，词之优劣未暇论，而论词风气之异，遂为南北、强弱之占可感。《玉树后庭花》那样的诗歌盛行，陈朝就灭亡；“花间”丽情那样的词盛行，唐朝就灭亡；周邦彦那种词风盛行，宋朝就灭亡。
他对友人吴孔瞻的词特别肯定之处在于吴孔瞻词有辛弃疾、元好问的豪壮风格。他说，吴孔瞻所作的词，悲壮磊落，得意处不减辛弃疾、元好问的豪壮风格。
他希望后来的作词者学习、继承辛弃疾、元好问的“中原豪杰之气”。他指出，天地间能够写出辛弃疾，元好问那种豪壮风格词的人很少了，以后作词者，要作出告慰宗庙，流传于后世的作品，非得真正了解这个道理不可：“后此十年，作乐歌，告宗庙，示万世，非老于文学，谁宜为。”[12](P13)赵文自身的词创作即是以此为指导的。
赵文词的“凄恻伤感，不忘故国”有时是以咏物来表达的，有时是很直率地表达的。如《塞翁吟》(又海棠开后)下阕：“悲观。思人世、真如一梦，留不住、城头日残。看眼底、西湖过了，又还见、赵舞燕歌，抹粉涂丹。凭君更酌，后日重来，直是晴难。”这里“悲观”二字，表达其情感是很直率的，也是很痛切的。在《八声甘州》(是去年春草又凄凄)词中，赵文说：“谩说漫漫六合，无地著相思。辽鹤归来，城亦全非。”抒写家国沦亡，凄楚寂寞之情也是很直率的。《凤凰台上忆吹箫》(白玉磋成)：“奈堪同玉手，难插云鬟。人道转官球也。春去也，欲转何官。聊寄与、诗人案头，冰雪相看。”要人们注意看清时局的话说得相当明白。赵文是曾经参加过文天祥抗元队伍的人，而且是携其弟弟一同前往的。赵文的这种经历是抗元的经历。凤林书院词人的家国沦亡之痛有多深，对于仕元的人持什么态度，自身追求什么样的人格，抱什么样的心境，持什么样的词学主张，读读赵文的词及其有关论述，可见一斑。
注释：
①巽斋：欧阳守道，字公权，南宋庐陵人。淳祐元年(1241)考取进士。官至著作郎兼崇正殿说书，学者称巽斋先生。他曾在吉安白鹭洲书院讲过学，文天祥、刘辰翁等人都是他的学生。
[参考文献]
[1]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金宋词(第5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
[2](宋)赵文.青山集(卷8)晨起三首(自注)[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5册).
[3](宋)赵文.青山集(卷2)曾秀峰建祠序[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5册).
[4](宋)刘将孙.养吾斋集(卷29)赵青山先生墓表[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
[5](元)程钜夫.雪楼集(卷22)赵仪可墓志铭[M].文渊阁四库全书.
[6](明)宋濂等.元史(卷15)世祖十二[M].文渊阁四库全书.
[7](元)杨.山居新话(卷4)[M].文渊阁四库全书.
[8](宋)赵文.青山集(卷1)送宋公路序[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5册).
[9](宋)赵文.青山集(卷4)尘外亭记[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5册).
[10](宋)赵文.青山集(卷2)赠尹道士序[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5册).
[11]庐陵凤林书院辑.名儒草堂诗馀·原跋[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2](宋)赵文.青山集(卷2)吴山房乐府序[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5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