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慎行生活的时代,兵灾战乱,对社会经济造成极大破坏,也给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对此,查慎行在他的诗稿中也有相当深刻的反映。
康熙十八年(1679)诗人赴杨雍建幕,有诗《白杨堤晚泊》,诗云:“客行公安界,榛莽遥刺天。百里皆战场,废灶依颓垣。岂惟人踪灭,鸦鹊俱高骞。”把长期战乱所造成的榛莽千里的惨状逼真地加以展现。诗人指出,该地虽也有幸存者,但苦不堪言:“居民八九家,其下自名村。野火烧黄茅,瘦牛皮仅存。姻亲儿女舍,相对篱无樊。”他们之所以不曾逃亡,不仅是因为“朝市有推移,世业誓不迁”的传统观念,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况闻江南北,兵荒远袤延。逋逃等天地,旅仆谁哀怜。”实是逃无可逃,只得留下来。面对这种情况,诗人说:“我感此语真,欷歔泪流泉。”表示了极大的悲哀与同情。
次年,康熙十九年(1680),诗人自辰州至黔阳,有诗《麻阳田家二首》,其二开头四句说:“俗贫盗见弃,夜户可不设。翻为防逃兵,乡社有团结。”诗人拿兵比盗,指责兵不如盗,把兵乱为祸的惨烈揭露得尤为深刻。同年所作的《麻阳运船行》也属这一类诗。此诗写西南用兵情况,着重写百姓转运粮草的苦难。“麻阳县西催转粟,人少山家闻鬼哭。一家丁壮尽从军,老稚扶携出茅屋。朝行派米暮催船,吏胥点名还索钱……百夫并力上一滩,邪许声中骨应折。前头又见奔涛泻,未到先愁泪流血。脂膏已尽正输租,皮骨仅存犹应役。”诗写战争未起,征民应役,已先给老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康熙二十一年(1682)诗人写的《偏桥田家行》则描述年荒又遭兵乱,官兵纵马吃稻苗,又践踏秧田的蛮横行为。诗人对此无可奈何,只能以“我为老农语,物理视反复。来年期好收,重看秧田绿”等语慰藉当地农民,诗人当时内心的痛苦是可以想见的。
(四)对田园山水的赞美
查慎行的诗除了反映农村凋敝、荒凉的景象外,还有一些诗反映了各地淳厚的民风,记述了田舍温馨的生活,读来别具风味。
如康熙十九年(1680)诗人在沅州所写的《鸡冠寨》:“丝路微从鸟道分,半空鸡犬隔江闻。雨声飞过岩头寨,多少人家是白云。”此诗写沅州鸡冠寨恬淡宁静的生活,就极富诗情画意。康熙二十一年(1682)的《将至清平县马上作》:“石秀山渐佳,城荒日将暮。遥见孤烟生,犹如有人住。”此诗虽流露出淡淡的战乱的影子,但与前面所提到的《白杨堤晚泊》诸作相比,却是另有一番景象,显得悠然自适,表现了对生活的热爱。
康熙五十七年(1718)诗人从湘东至江西,有《自湘东驿遵陆至芦溪》一诗:“黄花古渡接芦溪,行过萍乡路渐低。吠犬鸣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丝缫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犹与湖南风土近,春深无处不耕犁。”诗人写一路上的感受,诗中展现了一幅幅画面,一个个镜头,诗意的情景描写把湘东赣西醉人的田园画图活脱脱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诗人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写的《村家四月词十首》记述农村见闻与感受,更是这方面的出色之作。如其五:“野老篱边独一家,卧闻隔竹响缫车。开窗自起看风雨,日在墙东苦楝花。”其八:“大麦离披小麦黄,连朝次第欲登场。开笼莫放新鹅鸭,怕损邻田二寸秧。”皆散发着农村浓重的泥土气息。把田家的温馨生活、农民的淳厚感情、田野的蓬勃生机,表现得极其生动传神。
查慎行也写了不少山水诗,描绘祖国瑰丽的河山。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舟书夜所见》:“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写夜舟渔灯,也是一种诗意的境界,另具一种静谧的美。康熙三十一年(1692)的《月夜自湖口泛舟还湓城同恒斋太守赋》写月夜泛舟:“空江夜东注,月光似俱流。举头看青天,水去月自留。移帆忽西向,月又随我舟。而月岂有心,适与我目谋……”全诗大有东坡气度。此外如《新柳词和允文二首》、《昌江竹枝词八首》、《齐云山六绝句》等等,也都是出色之作。查慎行的这类山水诗往往能唤起我们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诗人的审美格调又颇高,这些诗的确也能给我们以一种清纯的美的享受。
查慎行的诗以54岁前较多佳者。康熙四十二年(1703)查慎行54岁时入直南书房,举进士为翰林编修,此后由于深居内廷,脱离社会现实生活,诗的内容也因此而显得空虚苍白,这段时间的结集《赴召集》、《随辇集》、《直庐集》等多歌功颂德之作,有的诗读来使人感到肉麻。不过这段时间不长,前后只有7年左右。 以后查慎行离开内廷,重又浪迹各地,诗歌创作的面貌就又有了积极的变化,诗人晚年又写了不少具有相当思想深度的好诗。
三、查慎行诗作风格与成就
查慎行一生专攻诗,又曾潜心于诗论。对于诗,他有实践,有理论,所以他的诗不仅在思想内容方面丰富多彩,多可取者,就是在艺术上,也显得相当成熟。
清初写诗多学唐人,而查慎行却宗法宋诗。于北宋他学苏轼,于南宋他得力于陆游。如他早期的五言古诗《月夜自湖口泛舟还湓城同恒斋太守赋》辞意婉转而畅达,又富哲理,独具理趣,极有苏诗特色。查慎行的《高斯亿为余画竹以诗报之》一诗,实际上论述了草书与画竹技法的关系,评论高斯亿画竹技法及其师承。
查慎行的近体诗则颇具陆游情调。如他的《夜观烧山和中丞公韵》:“寒空月黑焰初垂,照夜俄生万岭云。赤炽千人争赵壁,火牛百道走燕军。危时莫以锋为戏,我意方忧玉亦焚。不信劫灰吹不尽,草间狐兔尚成群。”写来属对自然而工整,运意圆润而灵活,使事熨帖而浅近,皆一如剑南。查慎行的绝句《题杜集后二首》之二:“漂泊西南且未还,几曾篙目委时艰。三重茅底床床漏,突兀胸中屋万间。”其凝重有力,论列风发,亦近剑南。查慎行的诗多记行旅,所得即一一托于吟哦,故篇什极富,这种作风与陆游亦无二致。
查慎行有《自题癸未以后诗稿四首》,其四说:“拙速工迟任客夸,等闲吟遍上林花。平生怕拾杨刘唾,甘让西昆号作家。”可见查慎行是鄙弃西昆体重藻饰声律、只讲究形式美的倾向的。查慎行既宗宋而学苏陆,他的诗也就自然地呈现一种不同于西昆体的特色。查慎行诗善用白描手法,而极少藻饰,如他的《青溪口号八首》皆信口而出,写来平平淡淡,不加任何修饰,显得通晓明畅,纯真自然之极。
查慎行在诗歌创作上能取得如此突出的成就,除了他主观上的专注与努力以外,还有一些其他的重要原因。
首先,尽管查慎行早有文名,但仕途却命蹇运蹙,极不顺利。查慎行于康熙十年(1671)22岁时应童子试,开始科考生活,康熙三十二(1693)年44岁时才举顺天乡试,康熙四十二年(1703)查慎行54岁时才“殿廷对策成进士”,而且这还是康熙四十一年(1702)玄烨东巡时大学士陈廷敬、李光地、张玉书“先后奏荐”而“诏随入都,直南书房特赐进士出身”的结果。所以《清诗纪事》称他“屡试不第”确是再恰当不过了。
其次,查慎行“尝挟策从军”,随任巡抚的同乡杨雍建到过贵州,先后曾“至牂牁、夜郎之地,以及齐鲁燕赵梁宋之区”。“又尝渡彭蠡,过洞庭,登匡庐之颠,探岘山、黄鹤之胜”。授职以后,“比岁西巡扈跸者再,常在属车豹尾之间。涉大都之河,穷瓯脱之境,荒遐幽岨,从来诗人之所未到”之所,皆曾一一涉足。致仕以后,“乃复南游闽粤,寻无诸之故墟,访尉佗之遗迹”。[2] 查慎行虽“弱不胜衣,骨棱棱出衣表”,[3] 却有勇气与毅力远涉江河湖山,深入僻野之壤,一生游踪之广,在有清一代诗人中也属罕见。查慎行的足迹遍及天涯,使他眼界开阔,凡人民生活、地方风物、山川形胜经他一一写入诗中,使他的诗具有极强的现实性,使他的诗作呈现出丰富多彩的特色。
此外,查慎行又曾师事黄宗羲,从黄宗羲学诗。黄宗羲(1610—1695),号梨洲,年轻时曾纠集义兵抗清,有极强的民族意识与正义感。他的《明夷待访录》中有《原君》、《原臣》等文,抨击封建专政,强调臣之出仕是“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表现出极为强烈的民主主义思想。这些对查慎行诗思想境界的提高,内容的开拓,无疑都是极为重要的。
查慎行的诗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艺术特色,在当时都可以算是独树一帜。对此,清代的黄宗羲、赵翼、纪昀等曾有比较一致的评价。
查慎行以后虽有袁枚、蒋士铨、龚自珍、王遵宪等人崛起诗坛,各有擅场,影响一时,然就攻诗之专,诗作之丰,内容之富,艺术个性之鲜明而言,袁枚诸子比之查慎行则皆有所不及。王遵宪等在清末极力倡导诗界革命,改革诗的形式,拓展诗的内容,力图扭转旧体诗创作的颓势,虽也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但终因时代的剧变而并未能从根本上振兴旧体诗的创作,中国兴盛了几千年的旧体诗到“五四”运动时虽然并未就此画上句号,但终于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而让位于新诗。
注释:
① 涵芬楼影印原刊本《敬业堂集》附说查嗣庭于雍正四年派任江西乡试主考官,出了一题“维民所止”,被参劾“维止”二字是砍了“雍正”的头而获罪。另有说法认为查嗣庭有《维正录》一书,书中多记载康熙诸子情况,他又曾依附雍正的舅舅科隆多,科隆多后来被雍正视为奸逆,查嗣庭也因此获罪。
② 庄氏史案:清顺治、康熙时文字狱之一。浙江湖州人庄廷鑨招集学人编辑《明史》,称努尔哈赤为建州都督,不书清帝年号,而书隆武、永历等南明年号,为人告发,庄廷鑨戮尸,庄氏家属和为书写序、核阅、刻字、印刷的人,以及地方官吏,分别被处死刑,或流放为奴,一时株连极广。
③ 此诗收在《慎旃集上》,此集前序云:“尽已未一年。”可知为康熙十八年的作品。《敬业堂集》各分集都注明所收诗起讫年月,故大半可考定写作时间。
【参考文献】
[1]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Z].北京:中华书局,1965.1528.
[2] 唐孙华.敬业堂集序[A].查慎行.敬业堂集[M].涵芬楼影印原刊本.
[3] 杨雍建.敬业堂集序[A].查慎行.敬业堂集[M].涵芬楼影印原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