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代不仅“瓦子”(剧场)中艺人说“话”(故事)须与诗或词相穿插配合,即在古时侑酒之歌女,晚唐五代仅以唱小令劝酒者(见《教坊记》),至宋时亦以故事劝酒。戴复古《石屏词》《浣溪沙》云:“说个‘话’儿方有味,吃些酒子又何妨。一声啼鴂断人肠。”此赠歌女之词,由末句可以知之。足证当是歌女行酒令时,亦兼说“话”。(《中吴纪闻》载杜正献谓其婿苏舜钦以《汉书》为下酒物,亦指其以书中故事佐饮也。)由此可见宋代说故事风气之盛,实为后世小说发展之先躯,此实中国小说史上一大事也。
话本至明代已发展为小说,然犹存古风,仍需穿插诗词,以增加说唱时之趣味。尚友堂本《拍案惊奇》“凡例”五则之三云:“小说中诗词等类[“诗词”之后加“等类”者,指小说中有时加入骈文描写及民歌小曲。骈文之作用有时略似慢词,其铺叙亦相类。],谓之蒜酪,强半出自新撰。间有采用旧者,取一时切景而及之,亦小说家旧例,勿嫌剽窃。”所谓“出自新撰,指明人拟话本而作之小说,其中诗词为作者自撰。所谓“采用旧者”即从名人集中选择可与故事捏合之现成诗词,穿插于其所撰小说中,作为演唱之材料。此则为宋人话本作者之传统“旧例”,采旧者不受“剽窃”之责也。但“取”时务须“切景”,故《草堂诗余》之编集,皆分门按“景”以选词,庶便说唱者采用时“切”合“话”中情“景”也。
历来词集中每首标题,皆以调名为主。自《花间》、《尊前》开其例,不复改易。则因当时小令,无非谈情说爱、离愁别恨之词,用以侑酒,但取其音调铿锵,宛转动人。其所重者为词调,故词集但记调名,不必详其每词题旨也。及文人为之,题材较广,则转重词意,而乐调次之。至若“词话”则取材于词,原为润色故事之“蒜酪”,自须“究其事,达其辞。”在编词话者观之,词之景色本事,又更重于乐调矣;故须于每首词牌名下,加注题旨,以便醒目易采。明末仁和沈谦之词,名日《东江别集》,每首皆以事为题,而调名仅以小字注于题下。此在近代词客见之,必大斥其谬,而不知此真宋代说话人“词话”底本之旧例,为词史及小说史上不可多得之材料。清代词人锐意复古,然知宋代词与小说渊源之迹者鲜矣。《草堂诗余》在宋、明盛行,其故即在于其编制便于说话艺人之采用,而近世填词文人知此者亦鲜矣。
明季道士陈耀文《花草粹编》叙日:“然世之《草堂》盛行而《花间》不显[“《花间》不显”之说亦不尽然,明刻《花间集》有汤显祖眉批本,刊印不精,足以证明为坊问流行之本。]。故知宣情易感,含思难谐者矣。”盖以为《花间》之词重“含思”,而《草堂》所选多“宣情”之作,可谓全是臆说,羌无佐证。不知“《草堂》盛行”,即因此编就景分类,标明题材,改为说话人及话本作者所乐于备用采择。《花间》所集多为侑酒之令词,明代侑酒已别有当时流行之南北俗曲,《花间》令词之曲调多已失传,能唱者少矣,非“宣情”、“含思”之别也。夫《草堂》长调何尝不“含思”,《花间》所集,岂非妙于“宣情”者耶?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第七则云:古人词大率无题者多。唐五代人多以调为题。自增入‘闺情’、‘闺思’等题,全失古人托兴之旨。作俑于《花庵》、《草堂》,后世遂相沿袭,最为可厌。至《清绮轩词选》[《清绮轩词选》凡13卷,华亭夏秉衡编选,有乾隆辛未(1751)编者自序。有光绪乙未(1895)刻本。]乃于古人无题者妄增入一题,诬己诬人,匪独无识,直是无耻!”
陈氏对于妄加副题于古人词调之下深表愤慨,读者或有同感。但以《花庵》与《草堂》并列,等量齐观,则不知二书性质不同,编者目的不同,读者对象亦不同。《花庵词选》编者黄昇,亦宋代知名词人,岂不知“古人词皆无题”,而犹妄加副题,以待七百年后陈氏之训斥乎?《花庵词选》原为习词者编,供人讽咏欣赏,兼存当时名家杰作,其读者对象为一般文人。至其中副题,皆书坊刻者所加,已如上述,而陈氏未察也。若以为作者或选者自加,则曹、陈注本之《片玉集》,岂亦周邦彦自加词题乎?陈氏盖未见陈元龙注本及方、杨和周词也。至于《草堂》何人所编,其读者对象为谁,陈氏便更不屑一究,更无论此集与当时说话人之关系矣。朱竹坨讥《草堂》所选不当,亦误以为此书乃为后世学词填词者而选,亦坐不知斯集乃说话人之手册,非倚声家之范本也。夫此书为“书坊编集者”,陈振孙已言之,但直斋未言此为说话人用书,则因原书已标明为《名贤词话》、《群英词话》,此在宋人,固一见即知其性质与读者对象,不烦词费矣。朱、陈二氏,因不知《草堂》乃为说话人便于检索而编,辄以倚声家所需者求之,遂有憾词。究其原因,有可述者:其一,凡欲评论某一时代之书,必先了解此书所流行之社会背景。某书能在当时风行甚久,为人所好者,必合乎此一时代读者之需要,至少某一部分读者之需要。《草堂诗余》之在宋代流行,至明不衰,正因合乎当时说唱艺人乃至话本作者之需要。若既不知当时之需要,又不知此书为谁而编,但以后世文人批评之标准绳之,鲜有合格者矣。
其二,《草堂诗余》原刻编制,按四时景色人事分类,尚可约略推知编者原意为便于检查之类书性质,自明嘉靖庚戌(1550)上海顾从敬刊本,改编为以小令、中调、长调分类,俨然为习词者之范本。其后从顾氏衍出之本,如万历上元昆石山人四卷本、吴郡沈际飞六卷本,汲古阁《词苑英华》本,亦复相类[参看吴昌绶“双照楼翻刊明洪武本《草堂诗余》跋”]。是以清代词家,虽博雅如朱竹坨,专精如陈亦峰,因但见顾氏及其所衍出之本,已不复知此书编选之原意及其读者对象时代需要,即肆意抨击,宜其鲜克有当矣[因树楼《词苑英华》重刊汲古阁本书末毛晋跋文云:“《草堂》一编……几百年来,凡歌栏酒榭,丝而竹之者,无不拊髀雀跃。”可证此书在明代被用作娱乐场中歌唱者的手册,说“话”人采为“蒜酪”之资源。]。
历来文人对于《草堂诗余》之选词、编次、分类、标题,率多贬辞,其故皆由于不知此书乃应当时某一部分读者之需要而编,辄欲以后世一般文人之目光衡量其所不知之古代艺人之特殊需要,不亦慎乎?因姑就鄙见所及,略为疏解如上。庶于古代词集与话本小说之渊源关系,有所阐发云尔。
附记:宋罗烨《醉翁谈录》壬集卷一《红绡密约张生负李氏娘》一篇,亦见陈元□《岁时广记》卷12“约密姬”条,原名《鸳鸯灯传》;陈则引自《蕙亩拾英集》。陈书分四时为四卷,又杂引诸书所记有关时令节序故事,为36卷(并首卷、末卷,共为42卷),其按月分类,亦如《草堂诗余》,可以供说话人采用时令佳话以增添情节之用。即如此张生负约之事,既可敷衍为单篇故事,亦可作类似故事之“入话”。故知《草堂诗余》乃至十卷本《片玉集》之编制,自有渊源,为当时风尚如此,非如后人所讥,由于编者之无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