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诗余》前后集各二卷,不著编者姓氏。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谓此书乃书坊编集者,其说是也。然编集不在一时,亦不出于一手,此可于本书内容见之:其书前集上卷选词99首,下卷97首,后集上卷85首,下卷86首。其中注明“新添”者前集卷上31首,卷下22首。后集卷上13首,卷下1l首。注“新增”者,前集卷上二首,卷下二首,后集只卷下有17首。全书合计367首。由此可知,前集初编时卷上只66首,卷下只73首;后集初编时卷上只72首,卷下只58首。重编时前集卷上“新添”3l首。卷下“新添”22首,后集卷上“新添”13首,卷下“新添”11首。共新添77首。第三次编订时又加入“新增”前集共四首;后集17首;则因前集新添已多,后集原数太少,势须增补以求相称。此则全书分三期编集增添可知也。
是书前集只分春、夏、秋、冬四类,每类下又注明副题如“春思”、“送春”、“避暑”、“雪景”之类,率多望文生义,与所选原词旨意或本事不尽相符。如前集上王介甫《渔家傲》点名“午枕”而妄题“春夜”;张东夫《蓦山溪》首述“春归”而题作“春半”,故其常为后世选家所诟病,宜也。后集则分类更细,“天文”、“地理”、“人事”、“花禽”,俨如类书。各类下分目琐碎,而“节序”、“天文”二类中各目,又多与前集四景分目相重复,亦可证前后两集乃分期编集,非原来计划如此也。
今按宋人填词,多缘情寓怀、感事酬答之作,似无需此“类书”式之参考材料以资摹仿,则此编目的,必另有所属。今此编前集上下卷之首,均冠以《名贤词话》书名;后集上下卷之首所标书名则为《群英词话》。此集所选词中确有若干在词末附有名人评语或编者按语,其比例约为所选作品1/3,其分量远较笺注为少。但笺注未立专题,而词话则特为标出,则必有故,且其中若干评语按语亦属笺注性质,而独标出《名贤词话》、《群英词话》者,实广告之作用。盖在宋代“词语”或“诗话”之意义有:一为评论诗词之内容及其有关故实,其含义与今人所了解者相同,一为宋代瓦子(剧场)艺人所用“话本”名称之一。其所唱之词若诗与“话”(故事)之本子,即合称为“词话”或“诗语”,简称“话本”。《水浒传》第51回述戏台上做“笑乐院本”,白秀英念完七言绝句“新鸟啾啾旧鸟归”以后,自言:“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白秀英“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此明言当时演“院本”所用者,亦称“话本”。演时有说有唱;其歌唱部分,即为诗或词。如其所唱为词,则合“话”言之,即日“词话”。又如宋人话本中有《菩萨蛮词话》,即记陈可常与女子新荷故事,而每节以“菩萨蛮”词穿插其间,为演唱基调。又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即为后世《西游记》所本。清钱曾《也是园书目》录宋人“词话”十二种,《错斩崔宁》[后世《十五贯》一戏即从此故事演变而来] 即其中之一,而在明晁□《宝文堂书目》中,则称为“话本”,可知“话本”原意为“诗话”或“词话”之本子也。更早有称“词文”者,如敦煌变文“季布骂阵词文”是也。后世小说沿用“词话”名称者,如《金瓶梅词话》是也。话本中吟诗多者,其本子即称为“诗话”,谓诗与话相杂之本。唱词多者即称为“词话”。
当时艺人说唱故事,既须随时唱诗或词,而故事虽可临时“捏合”,诗词则须事前准备;非有素养,难于临时引用。至其所引用者,或由自己编制,或为前人篇什,或采当时流行诗词。要以采用现成诗词为多,自制者为少[上引《菩萨蛮词话》及《蒋淑贞刎颈鸳鸯会》二本中所用各词似均自制,或为话本作者所制。] 。即在后世文人编制之拟话本如“三言”、“二拍”中,亦多有引前人诗词者,则当时说话人在准备材料时最需注意采择或拟作适当诗词,以便在描写人物、铺叙情景时演唱。其中素有学养者,固可翻阅专集,而一般艺人则颇需简便之手册,以资随时应用。《草堂诗余》将名人词分类编排,辄加副题,实为应此辈艺人需要而编,故虽为选集而又名“词话”。说话人得之,才高者可借此取径,据以拟作;平庸之辈,亦可直采时人名作,以增加说话之兴味。其为宋代说话人而编之专业手册,非为词人之选读课本,昭然若揭。由此,亦可见当时城市繁荣,说唱盛行之情况。
朱彝尊于《词综》“发凡”论此集云:“填词最雅无过石帚(按当作‘白石’),《草堂诗余》不登其只字。见胡浩立春吉席之作,蜜(密)殊咏桂之章,亟收卷中,可谓无目者也。”朱氏此论,正坐不知此书乃为说话人编集之类书;只须通俗易晓,适宜人“话”者,正不需文人“雅”词也。当时话说人穿插唱词,有时只须略有关联,但求歌辞悦耳,甚至不必贴切“话”中情事。如此书后集卷下所收苏东坡“满庭芳”词(“香□雕盘”),《清平山堂话本·戒指儿》首页即引此词,惟仅为描写陈丞相之女玉兰容貌之用。同卷周美成词《忆秦娥》 “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古今小说》卷十七“单符郎全州佳偶”咏杨玉即用此词。若此之类,引用时且不必合原词题旨,更无论词之雅俗矣。若必欲论雅俗,则供话本采择之词,宁取其谐俗切景,反忌用高雅深涩,故不独自石,即梦窗亦“不登只字”。此正《草堂》选词之标准,惜非竹坨所知也。即就“仲殊(密殊)咏桂之章”而论,以朱氏观之,诚极鄙俗;然如采作话本中穿插材料,则甚为恰当,远非姜、吴雅词所可比拟,此则凡稍涉猎话本者类能知之也。
不但《草堂诗余》乃书坊编集,以题材分类相次,例加题名;即名手编集之《花庵词选》以作者相次,其词调名下的所注副题,亦为书贾刻者所知,以广销路,非选者原注也。此可于所选朱雍之词见之。此三首皆咏梅之词,而调下一注“怀人”,一注“梅”,一不注。今按选者已在“朱雍”名下原注:“有《梅词》二卷行于世。”可知朱作皆为梅词,则调下无须再注,即注亦不至妄云“怀人”也。此书副题误者甚多,亦可证绝非选者无识如此,率皆书坊刻者妄加,以冀话本作者及说话者之采用也。
宋人词集按题材分类编印,并在调下加注副题之习,不独见于选集,甚至波及名家专集。此则因其词为歌者所乐唱,书坊好事者为便于艺人采用,则为之加工重编,以求普及。周邦彦词其显例也。
《疆村丛书》收陈元龙注《片玉集》十卷,所据为宋嘉定四年辛未(1211)刘肃序本。其编集亦分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单题、杂赋六类,以便说话人之按部索题,捏合故事。为配合吟唱,又于每词调名之下,注明乐调:如《渔家傲》、《苏幕遮》为“般遮’,《蝶恋花》为“商调”,《浣溪沙》为“黄钟”,《风流子》为“大石”、《渡江云》为“小石”等。调下又时加副题:如“秋怨”、“秋思”、“暮春饯别”。至单题类副题骤增:如‘元宵”、“重九”、“新月”、“春雨”、“梅花”、“落花”、“柳”、“金陵”、“期约”、“梅雪”、“惆怅”、“春情”、“思情”、“离恨”、‘江路”、“伤感”、“栖月”等。其尤不通者,如“美咏”、“携妓”、“美情”、“秋悲”、“牵情”、“探韵”等,一望即知绝非作者自题。按刘序谓陈氏“病旧注之省略,遂详而疏之,俾歌之者究其事、达其辞。”朱疆村跋谓“旧注”即《直斋书寻解题》所指曹杓注。此集分类及副题,盖当时书坊或“书会先生”编此词话参考用书时之加工;而陈氏所谓“歌之者”,除一般歌女外,尤指说唱词话之艺人。故须“究其事”以便配合“话”中情节也。其在词调名下所注乐调名,乃为演唱时伴奏乐器者所遵循,尤为显然。此十卷本《片玉集》只收词127首,较汲古阁本“片玉词”少68首[汲古阁本强焕序言收得周词182首,毛晋所收多13首。]。此落选之68首,盖即编者曹杓之流认为不适宜于歌唱,对于话本无甚用处者也。曹杓旧注简略,盖仅为便说话之敷衍故事,非为一般初学填词者而作。至陈元龙详加注释,遂为文人所重。然据刘肃所言,陈注周词亦为“歌之者”而作,非为一般文人词客之读本也。《草堂诗余》第一首《瑞龙吟》,亦即《片玉集》中第一首。周词在《草堂》全书367首中占58首,约为16%,为所选各家中之最多者[其他诸人词:秦少游28首,苏东坡26首,柳永18首,欧阳修13首,康伯可11首,辛弃疾10首,张先8首,黄鲁直8首,李易安7首,贺方回6首,胡浩然6首。]。此外误名佚名各词中,如前集下之“新添”《庆春宫》误作“柳耆卿”,后集下佚名之《绕佛阁》等,按皆为周词。可知《片玉集》在宋人词话资料中,地位特重也。宋代艺人喜歌周词,见于宋人记载者,张玉田《山中白云词》《意难忘》序云:“中吴车秀卿,乐部中之翘楚者,歌美成曲得其音旨。余每听辄爱叹不能已。因赋此以赠。”又《国香》序云:“沈梅娇,杭妓也。忽于东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二曲。因属余记其事。词成,以罗帕书之。”清真词在宋末犹为人所乐唱如此[“片玉”词在宋代即有两种编集。除曹杓、陈元龙注本外,方千里、杨泽民两家和周词,按四时景色单题分类,知宋人早已将周词按题材分编,以为说话人唱词所用,传世清真词尚有汲古阁本《片玉集》,收调134,词195首。陈允平和词《西麓继周集》即依此本,惟存词较少。故知宋时《片玉集》有两种本子,汲古阁所据者为原本,存词较多,方、杨和词所据为改编加注本,存词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