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靖康覆国,宋室南渡,宣告了“绍述”政治的结束和“党元祐”政治的开始,在“绍述”中惨遭禁锢的元祐党人苏轼及其文学,也随之获得了新生,并在高宗和孝宗两朝生发了奉之若狂的“崇苏热”。这一现象既属于政治的,又属于文学的。政治上是南渡后的“拨乱反正”。文学上则全面改变了词学命运,给宋词的发展注入了新的艺术生命力,也孕育了“雅正”说词学理论体系。但由于该体系是“拨乱反正”的翻版,具有严重的政治偏见,阻碍了词向主体的多重性、功能的多样性和流变的多向性的发展之路。
一
近人陈衍《石遗室诗话》提出了“三元说”,并视“三元”为中国诗歌史上的三大高峰。其中“下元”以苏轼和黄庭坚为代表,属于“苏黄时代”。然而,这个高峰是在激烈的新旧党争中形成的,难免党争的干扰。事实上,在元祐以后的“绍述”中,苏、黄等人的诗文遭到了严厉的禁锢。
新旧党争大致经历了熙丰新政、元祐更化和绍圣以后的“绍述”三个阶段。元祐更化期间,元祐党人在彻底废除熙丰新法和排斥乃至迫害熙丰新党的同时,又焚毁王安石《三经新义》。绍圣以后,新党重返朝廷,重执朝政。重新执政后的新党对元祐党人进行了报复性的打击,尤其是崇宁以后的徽宗、蔡京集团,不仅在全国各地设立“元祐奸党碑”,同时又对“元祐学术”实施了全面的禁锢。所谓“元祐学术”,包括了元祐党人创作的诗歌及其史学著作和表达政见、反映学术思想的文字。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五说:
绍圣初,以诗赋为元祐学术,复罢之。政和中,遂著于令,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畏谨者,至不敢作诗。
周密《齐东野语》卷一六“诗道泰否”条也指出:“诗为元祐学术”,政和期间,御史中丞李彦章“上章论渊明、李、杜,以下皆贬之,因诋黄、张、晁、秦等,请为禁科。何清源至修入令式,诸士习诗赋者,杖一百。闻喜例赐诗,自何文缜后,遂易为诏书训戒”。不仅如此,大凡元祐党人所著文字,均被列入“元祐学术”而遭禁锢。崇宁二年(1103)下诏:“焚毁苏轼《东坡集》并《后集》。”“三苏集及苏门学士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及马涓文集、范祖禹《唐鉴》、范镇《东斋记事》、刘攽《诗话》、僧文莹《湘山野录》等印板,悉行焚毁” ① 。此为崇宁“元祐学术”之禁的基本情形。二十年后,其禁仍严。宣和五年(1123),“诏:‘毁苏轼、司马光文集版,已后举人习元祐学术者,以违诏论。’明年又申禁之” ② 。“明年又申禁之”,就是指宣和六年(1124)十月庚午之诏。《宋史·徽宗纪》录此诏云:“有收藏习用苏、黄之文者,并令焚毁,犯者以不恭论。”这是因为民间不顾朝廷禁令而“复尊事苏轼、黄庭坚”。又史载徽宗语:“朕自初服废元祐学术,比岁至复尊事苏轼、黄庭坚;轼、庭坚获罪宗庙,义不戴天,片纸只字,并令焚毁勿存,违者以大不恭论。” ③
但“元祐学术”之禁严重践踏了文学生命,也无法使“三元”中“苏黄时代”的典范起到应有的作用。据载,文同的家人为了避祸全身,将文同《丹渊集》中出现的苏轼姓名字号悉行窜改,对此,家之诚不无悲哀地叹息:“斯文厄至已如此,可胜叹哉!” ④ 靖康覆国,宋室南渡,宣告了蔡京朋党集团“绍述”政治的结束,“崇宁党禁”和“元祜学术”之禁也随之销禁,元祐党人苏轼、黄庭坚获得了政治上的新生,苏、黄在文学上的典范意义得到了全面阐释和张扬。但南渡后,随着对以王安石、蔡京为首的新党集团的声讨和在高宗“最爱元祐”的政治导向下,新一轮党争也随之展开,形成了“党元祐”的政治格局,而且“党元祐”被转化成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浓烈的政治情结,长期作用于高宗和孝宗两朝的士林。苏、黄在文学上的典范意义的阐释和张扬,便始终伴随着这一政治情结;并在这一情结的驱使下,掀起了崇尚苏、黄的文化运动。文学群体随之出现了分化与重组,文学命运得到了再造,其主要标志是以黄庭坚为宗的“江西诗派”成了诗坛的主流,以苏轼为宗的“苏轼词派”推进了南宋词的发展。这就是说,苏、黄文学意义的彰显,并非仅仅是文学自身规律的作用所致,而是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了政治上的动力。乾道九年(1173),孝宗作《苏文忠公赠太师制》:
……故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赠资政殿学士谥文忠苏轼,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方嘉祜全盛,尝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乃陈长治之策。叹异人之间出,惊谗口之中伤。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夺者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傥九原之可作,庶千载 以闻风。惟而英爽之灵,服我衮衣之命,可特赠太师,余如故。
据《四部丛刊》本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首,该文为高宗作,但史称“乾道六年九月壬辰,赐苏轼谥‘文忠’”,“乾道末,苏文忠特赠太师” ⑤ ,据此则当出于孝宗之手。但这并非意味高宗不重视苏轼。李日华《六研斋三笔》卷三载:“宋思陵(高宗)得李伯时画人参、地黄二药,装潢之,御书东坡二赞,笔法浑厚纯美……。竹懒曰:‘思陵极爱苏公文词,力购全集,刻之禁中。此二诗应所熟诵而出之笔端者,且坡语二物皆北产而移之南土,遂而蕃茂。时当绍兴南迁之初,尤所感而欣然也。’”从中可见赵构喜好苏轼之一斑;而且在高宗时期,朝野掀起了一股“崇苏热”,其标志之一,即赵昱《南宋杂事诗》卷五所说“风骚散佚罕流传,力购开雕读御前。空废元嘉诗禁密,纷纷笺释斗新编” ⑥ 。该诗昭示了“元祐学术”解禁以后民间崇尚苏轼的盛况。所谓“力购开雕读御前”,就是指南渡不久,高宗购苏轼全集,“刻之禁中”之事。换言之,民间“纷纷笺释斗新编”的热潮与高宗对苏轼的喜好互为因果。这一热潮至孝宗朝愈演愈烈,孝宗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且特赠太师之位予苏轼,并倾情制作敕文。文中“玉振而金声”一语,出于《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将苏轼在文化上的建设与贡献与孔子相提并论。
从高宗与孝宗对苏轼的褒赞观之,南渡后所出现的“崇苏热”,并非是单一的文学现象,而是像一面多棱镜,折射出政治、文学与学术多个文化层面的内涵,所以其影响也是多方面的,正负并行、得失杂陈的。
二
南渡后,在高宗“最爱元祐”政治导向下,已故的苏轼从“崇宁党禁”中解放出来,政治地位不断提升:建炎二年(1128),“诏:苏轼立朝履历,最为显著,追复端明殿学士,尽还合得恩数”;绍兴元年(1131),“故追复端明殿学士、降授奉议郎苏轼特赠资政殿学士、朝奉大夫” ⑦ ;至孝宗朝,又赠为太师。自高宗到孝宗,对苏轼的褒赞追赠,可谓与日俱增,与时俱进,其因则在于“最爱元祐”的政治情结。乾道八年(1173),晁子健知毗陵,筑东坡祠堂“于郡学之西,塑东坡像其中,又于士大夫家广摹画像、或朝服、或野服,列于壁间,而晁侍郎公武为之记”:
崇宁间,贼臣擅国,颠倒天下之是非,人皆畏祸,莫敢庄语。公之葬也,少公黄门铭其圹,亦非实录。其甚者以“赏罚不明”罪元祐;以“改法免役”坏元丰;指温公“才智不足”,而谓公之斥逐出其“遗意”;称蔡确谤 “可赦”,而谓公之“进用”自其“迁擢”;章子厚之贼害忠良,而谓公“与之友善”;林希之诋诬善类,而云公“尝汲引之”。呜呼!若然,则公之《上清储祥》、《忠清粹德》二碑,及诸奏议著述,皆诞谩欤?……于是,不敢以不能为解,而辄载其事。惟公当元祐时,起于谪籍,等金门玉堂,极礼乐文章之选。及章、蔡窜朋党于岭表,而公独先;朝廷追复党人官爵,而公独后。立朝本末,彰明较著如此,岂有他哉!惜陈仲弓送中常侍父自葬,非以为贤;从者詈楚公子曰:“隶也不力”,非以为不肖,皆有为而发。岂少公之意,或出于此,非耶?后世不知其然,惟斯言自信,则为盛德之累大矣。 ⑧
所谓“少公黄门铭其圹”,就是指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晁公武则认为其中关于苏轼对免役法的态度及与章惇、蔡确等人关系的记载,皆“非实录”。那么事实的真相是怎样的呢?元祐元年(1086),司马光主持废除新法的更化之政,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在废除免役法时尤其如此。由于在王安石所实施的新法中,免役法利多于弊,故部分元祐党人要求保留此法,苏轼为此与司马光面折于庭,争之不得,乃呼之为“司马牛” ⑨ 。在朝的蔡确、章惇 也为之据理力争,特别是章准,司马光“被他一一捉病痛,敲点出来” ⑩ 。最终是蔡京力助司马光,在五日之内强行废除了该法而重新恢复了差役之法,致使监司“迎合争先,不校利害,一概差定,一路为之骚动” 11 ,造成了不良后果。司马光去世后,元祐党人内部遂分蜀、洛、朔三党,交争不已。在交争中,苏轼罹“诽谤”罪离开朝廷。对此,苏轼曾作有解释:因反对司马光废除免役法,便为朱光庭、王岩叟、贾易等人“攻击不已, 至于罗织语言,巧加酝酿,谓之诽谤” 12 。也就是说,苏轼于元祐期间罹“诽谤”罪而被斥逐,虽与司马光无直接关系,但为洛、朔二党发挥司马光“遗意”所致。同时,在元祐党人以“车盖亭诗案”迫害蔡确时,苏轼确曾认为“可赦”而上疏营救 13 。至于苏轼与章惇的私人交情,从《苏轼文集》所收多封写给章悼的书信中可见一斑。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自海南北归,途中曾给章惇 之子援写有一信,信中说:“某与丞相(章惇 )定交四十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 14 由此也可知苏轼与章惇 私交至死未变。苏轼卒于建中靖国元年七月,葬于次年即崇宁元年闰六月;该年正是建中靖国元年宋廷调解新旧两党之间的矛盾失败后,徽宗与蔡京集团全面打击和迫害元祐党人的开始。不过所有这些事实,并不需要作任何考证,粗览《苏轼文集》便可知晓。晁公武于事实真相视而不见,并以纠谬求真的姿态,为东坡祠堂作记,是在特定的心理定势下,出于塑造苏轼作为元祐党人的完美形象之需。因为在他看来,废除免役、恢复差役,是元祐更化的重要步骤,而元祐更化则是“天下大治”的范例;蔡确与章惇 则属新党党魁,是“贼害忠良”的奸诈小人。倘若苏轼反对废除免役、论救蔡确、与章惇 友善,岂不是与司马光主持下的更化之政背道而驰而与蔡、章同流合污了吗?实际上,这是南渡后士大夫所普遍具有的历史观和认识论。质言之,晁公武是怀着弥漫于广大士林之中的“党元祐”情结撰写这篇《东坡祠堂记》的;高宗以来的“崇苏热”赖以形成和日趋高涨的内在驱动力正在于此。
将苏轼从“崇宁党禁”中解放出来,使之获得新生,既出于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又为全面阐发苏轼在文学上的经典意义提供了保障。但这一拨乱反正的原动力却来自“党元祐”政治,其性质与压制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元祐文学”的“崇宁党禁”一样,都是朋党相争的产物。也正因为如此,在“崇苏热”的背后隐含着文化上的悲哀。晁子健在地方学馆建东坡祠堂,置苏轼画像、塑像及其服饰于其中,并配以晁公武无视历史真实的记文,供人拜祭,不仅被打上了极不健全的朋党政治的色彩,而且明显具有了庸俗的宗教意味。类似这一现象,在南宋屡见不鲜。陆游《玉局观拜东坡先生海外画像》说:“整衣拜遗像,于古尊正统。” 15 周必大《跋三苏画像赞》称:“侍读公赞苏氏父子兄弟之盛,游、夏不能措辞矣。英彦以示省斋周某,乃续一转语云:‘是家一瓣香,并为文忠公。’此图盛行于庐陵,宜也”。徐鹿卿《史君赠所临蜀本三苏入京图诗以谢之》“岷峨一气钟三杰,欧富诸公知异材。后百余年拜遗像,凛然高节尚崔嵬” 16 ,则又爱屋及乌,使苏洵和苏辙在苏轼受人崇拜之际,也获取了被拜的神位。又杨王休守镇江,郡有“二苏画像,旦望必率子弟拜之” 17 。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在顶礼膜拜中,苏轼已非原来的苏轼,而成了狂热膜拜者心中“千古尊正统”的至高无上的“神明”。实际上,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活动中惯于造神、拜神的表现之一。
建炎以来的“崇苏热”愈演愈烈,固然反映了士人在政治异化下所生成的具有宗教意味的“臣民”心态,但在膜拜的过程中,却具有强烈的功利性。陈造《次韵臧秀才读苏集》便称道:“自我得苏集,玩阅几忘年。……世儒昂其首,指似如登仙。” 18 因“读苏集”而至“如登仙”,显然藉以抬高自身价值;因“读苏集”而使“世儒昂其首”,则又道出了“拜苏”活动中士林所普遍具有的功利心理。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甚,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则将这种功利心理转化成了具体的行动,即通过熟读苏文,模仿苏文,猎取科举功名。对此叶适认为:“苏轼用一语、立一意,架虚行危,纵横倏忽,数百千言,读者皆如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来,虽理有未精,而辞之所至,莫或过焉,盖古今议论之杰也。轼自以为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嗟夫!古人岂必有此文而后能有此论哉?以文为论,自苏氏始。而科举希世之学,烂漫放逸,无复实理,不可收拾矣。” 19 既指出了苏文独有的风格特征,不宜作为士子为了科举而模仿的对象,又道出了实际上广为士子模仿而致使科场与文坛“烂漫放逸,无复实理,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朱熹每每疾呼:“苏氏之学,坏人心术,学校尤宜禁绝!” 20 就文学创作而言,在“苏文熟,吃羊肉”的过程中,使大量士人丢失、甚至抹杀了自我的创作个性和抑制了应有的创新意识。明人叶盛说:“近世士人惑于‘苏文生,吃菜羹;苏文熟, 吃羊肉’之语,更不肯做向上工夫,卒之又逊于苏文数倍也。” 21 这一批评同样适合于南宋士人文学创作的实际。也就是说,在功利心理驱使下,士人于文学创作“更不肯做向上工夫”的表现,阻碍了南宋文学的健康发展,也流毒后人。对此生前极力反对“诵其师传造字之语”,“案其形模而出之” 22 ,而再三强调发挥自足自立的艺术个性的苏轼,若地下有知,其心情的哀痛程度恐怕不亚于“绍述”期间自己被流放岭南及其文集被禁锢之时。
在南宋,因朋党政治而被神化者并非止于苏轼。在绍兴和议的近二十年间,以秦桧为对象的造神、拜神热潮,同样如火如荼。当然秦桧为势倾一时的权臣,与苏轼不可同日而语,但作为造神与拜神运动,其性质却并无二致,都是党争的产物和政治异化士人的表现。不同的是,“崇苏”、“拜苏”热尽管也具有浓烈的政治色彩,但表现更多的是文化上的个人崇拜。而作为“元祐文学”的代表,苏轼的典范意义在崇拜中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和全面的阐释,因此一方面士人在丧失自我的盲目崇拜中,其文学创作“更不肯做向上工夫,卒之义逊于苏文数倍”,一方面却又改变了“绍圣”以来的文学尤其是词学命运的走向,推进了宋词的发展。
三
弥漫于士林的“党元祐”情结与愈演愈烈的“崇苏热”,对文学命运的走向产生了直接而又深远的影响。首先作为“以诗赋为元祐学术”的主要对象,苏轼的典范意义得到了政见不一的作家的高度认同,形成了一个以“崇苏”为荣的庞大的文学群体。在这种认同中形成的所谓“苏轼词派”,则从正面推进了宋词的发展。
苏轼生前,在词坛“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具体表现为:提高了词品、扩大了词境、改变了词风、推进了词律 23 。这些“新天下耳目”的表现,得到了时人与后人的响应,形成了阵容壮大的词派。王灼就认为“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后来学东坡者,叶少蕴、蒲大受亦得六七” 24 ;元好问又将苏派传人一直举到辛弃疾:“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性情,流连光景,清壮顿搓,能起人妙思。亦乃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东坡发之。” 25 在北宋,苏轼词虽然得到同时代某些词人的崇尚,但较之徽宗朝的“大晟府词人”,其阵容并无优势可言,占词坛主流也是“大晟府词人”围绕“丰亨豫大”的虚幻光环编织而成的谄谀之词。“苏轼词派”的壮大,是在南渡以后。
王灼提及的叶梦得,原本不是苏轼词派中人,在北宋却又“阴抑苏黄”。清四库馆臣指出:“梦得著《石林诗话》,主王安石之学,而阴抑苏黄,颇乖正论。乃其为词,则又挹苏氏之余波。所谓是非之心,有终不可澌灭者耶。” 26 叶梦得于绍圣四年(1097)进士,徽宗时为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出于蔡京之门,在政治上倾向“绍述”,在文学上“推重王安石者不一而足”。四库馆臣将他从“阴抑苏黄”到转“挹苏氏之余波”,归源为创作主体“是非之心”的重新发现;冯熙则以为:“叶少蕴主持王学,所著《石林诗话》,阴抑苏黄,而其词顾挹苏氏之余波,岂此道与所问学,固多歧出也。” 27 谭莹又将其“多歧出”视作为人上的“狡狯”:“轻诋苏黄太刻深,倚声一事却倾心。流莺不语啼莺语,狡狯真怜叶石林” 28 。实际上,促使叶梦得从前期“阴抑苏黄”与词“婉丽有温、李之风”,转化到后期崇尚苏轼,使词风“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而“不减东坡之妙” 29 ,是时风使然,是“党元祐”下的“崇苏热”改变了其先前所持之“道与所问学”,终成苏轼在词坛上的传人。
南渡以后,争羡元祐,崇尚苏轼,以获时荣,是一种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士风,改变先前所持之“道与所问学”,转崇东坡,也成了文坛的普遍现象。蒋璨因在南渡前交结蔡京党人梁师成,曾为徐俯弹劾而罢官 30 ,但在绍兴年间,却将“平生所蓄东坡诗文、杂言、长短句、残句断稿、尺牍游戏之作,尽椟藏其中”,并将自己的藏书室命名为“景坡堂”,以表示对苏轼的景仰 31 。李纲与李光在蔡京执政期间身处近要,被视为蔡氏死党而遭弹劾 32 ,但在高宗即位后,在政治上表现出鲜明的“党元祐”的立场,在词体创作上也步苏轼所指出的“向上一路”,成了“苏轼词派”的过渡词人。至于在北宋末心仪“元祐学术”的文人更是如此,其中又不乏一改南渡以前的词学取向而转尚苏轼者,向子諲 就是颇具代表性的人物。 向子諲生于元丰八年(1085),元符三年(1100),以恩荫补官,政治上倾向元祐,文学上与元祐党人之后徐俯、洪刍、洪炎、吕本中等“为同社诗酒之乐” 33 ,南渡以后,又受到了“元祐学术”中的洛学传人胡安国的赏识与举荐,官至户部侍郎。因“金使议和将入境,子諲 不肯拜金诏”,终忤秦桧,致仕家居 34 ,自始至终体现了“党元祐”的立场。不过南渡前后向子諲 在政治、文学活动中与元祐后人的这一密切关系,并不意味着其词风前后一以贯之。他《酒边词》中的《江北旧词》主要承柳、晏、欧、秦之绪,基本不出“歌场舞榭之生涯”;《江南新词》则呈现出崭新的艺术风貌,胡寅认为这新风貌的出现为“步趋苏堂而哜其胾者” 35 。这就表明了南渡以前,向子諲 虽然与“元祐后人”有“同社诗酒之乐”,但在词坛上“步趋苏堂”而成为“苏派词人”,却是渡江以后开始的,从中也佐证了在北宋苏轼虽为词坛指出了“向上一路”,但因徽宗时期的“元祐学术”之禁而很少有人问津的事实。
驱使南渡后“文变”的“党元祐”与“崇苏热”这一“世情”,直接影响了叶梦得、向子諲 等作为“苏派”传人的艺术实践,同时又拓宽了苏轼为词坛所指出的“向上一路”。换言之,苏轼所开辟的“向上一路”,在“崇苏热”的引领下,得到了不断的拓展和延伸,从而加快了词风的转变,孕育了新一代“苏派词人”。张孝祥就是在这一词学命运新走向中脱颖而出的、苏轼在孝宗前期词坛的重要传人。乾道七年(1171),汤衡为张孝祥词集序,序云:
昔东坡见少游《上巳游金明池》诗,有“帘幕千家锦绣垂”之句,曰:“学士又入小石调矣。”世人不察,便谓其诗似词,不知坡之此言,盖有深意。夫镂玉雕京,裁花剪叶,唐末词人非不美也,然粉泽之工,反累正气。东坡虑其不幸而溺乎彼,故援而止之,惟恐不及。其后元祐诸公,嬉弄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也。于湖紫微张公之词,同一关键。……如《歌头》、《凯歌》、《登无尽藏》、《岳阳楼》诸曲,所谓骏发踔厉,寓以诗人句法者也。自仇池(苏轼)仙去,能继其轨者,非公其谁与哉! 36
汤衡将苏轼在词坛所指出的“向上一路”的表现特征总结为“寓以诗人句法”,认为这是张孝祥得苏轼真传之所在。张孝祥生于绍兴二年(1132),卒于乾道五年(1169),虽天不假年,也无南渡文人那样对“元祐学术”有着耳濡目染的亲身经历与感受,但对苏轼在文学上的典范意义的领悟与汲取,却是十分深入的。其门下士谢尧仁说,张孝祥不仅于词,同时在诗歌上,“与东坡相先后者已十之六七。乐府之作,虽得于燕笑之顷,而胸次笔力皆在焉。人皆以为胜东坡,但先生当时意尚未能自肯” 37 。据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载:“(孝祥)尝慕东坡,每作为诗文,必问门人曰:‘比东坡何如?’”可见追慕苏轼之诚。
在汤衡所谓“镂玉雕京,裁花剪叶”的传统词风下,苏轼“寓以诗人句法”,一变“浮靡之气”为“骏发踔厉”,“新天下耳目”。但由于在“绍述”期间实施的近三十年之久的“元祐学术”之禁,加上为徽宗与蔡京集团的“绍述”政治歌功颂德的“大晟府词”大面积地掩盖词坛,严重障碍甚至封闭了这条“新天下耳目”的“向上一路”。南渡后,在“党元祐”政治中形成的“崇苏热”,却消解了路障,扫除了尘封,使之重现天下。同时由于这“向上一路”呈现出极为开放的体系,步趋其间的词人可以各取所需,汲取其中的典范意义而化作自己的创作实践,从而又使之得到了不断的拓宽与发展,也赋予了“苏轼词派”的再生性而变得源源不断,经久不衰。如张孝祥词虽然与苏轼“同一关键”,但不是对苏词风的自然演化,而是一种再创造,形成了介于苏轼与辛弃疾之间的新词风;并且又由“张于湖一传而得吴敬斋(潜),再传而得郭遁斋(应祥)” 38 。同样为元好问所认定的另一位后来居上的“苏派词人”辛弃疾与苏轼的关系,也主要表现在“意不在作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上 39 ,即“自东坡发之”的辛词,并没有停留在对苏词章句形态上的追摩,主要的是在创作精神上的崇尚。因此论者或将苏、辛相提并论,称为“苏辛词派”,或将辛弃疾单独立派,视刘过、刘克庄、文天祥、刘辰翁等为“辛派”传人,都不乏历史依据。
综而言之,南渡以后经久不衰的“崇苏热”孕育了经久不衰的“苏轼词派”,改变了“绍述”以后词学命运的走向,也给传统的词体注入了新的艺
术生命力,使之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但由于“崇 苏热”在“党元祐”中形成,这一新的艺术生命力却被厚厚地蒙上了所谓“雅正”的教化之雾。
四
上引汤衡所言出自苏轼的“寓以诗人句法”是相对于有累“正气”的“粉泽之工”而言的。所谓“正气”即为南渡以后盛行的“雅正”说的另一种表达。何谓“雅正”?《毛诗》说:“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 40 那么南宋学者又是怎样以“雅正”衡词?不妨先看《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引阳居士《复雅歌词》对苏轼《卜算子》(缺月疏桐)的阐释:
“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其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吴江冷”,非所安也。与《考槃》诗极相似。
苏轼的这首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贬居黄州时期。程颐说:“《考槃 》,观其名早已可见君子之心,处之已安,知天下决然不可复为,虽然如此退处,至于其心,寤寐闲永思念,不得复告于君,畎亩不忘君之意。” 41 阳居士就是以此揭示苏轼词的“雅正”性质。但黄庭坚评此词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42 杨时也认为苏轼诗文“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 43 ,也即无“雅正”的表现。作为程颐的四大弟子之一,杨时虽然因苏轼在元祐时期与程颐交恶而对苏轼心存芥蒂,不过在提倡“雅正”这一点上,与鲖阳居士并无二致,主张诗文要有以“恻怛爱君”为内涵的“温柔敦厚之气”,即与阳居士的“雅正”说相同;其论音乐以“今乐”郑、卫之音为乱世的“淫邪”之乐,以“古乐”《咸》、《英》、《韶》、《濩》为治世的“雅正”之乐 44 ,则为阳居士的《复雅歌词序》所本。《复雅歌词序》在严辨音乐的“雅正”基础上,又将词接绪“止乎礼义”的“《诗》三百五篇”与汉乐府,并以此为标准,将自温庭筠至北宋词概括为:在音乐上表现为“淆糅华夷,焦杀急促,鄙俚俗下,无复节奏”;在文本上“率然抒一时情致,流为淫艳猥亵不可闻之语”;在“雅正”与“淫邪”的比例上“韫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 45 ,惟有包括上述《卜算子》在内的苏轼词,在“百一二”的“骚雅”之列,是合乎治世的“雅正”之作。
对于阳居士的这种论词方法,王士稹《花草拾蒙》称之为“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作呕”,但这种在南宋的词学界并非绝无仅有。道学家曾丰在《知稼翁词序》中便指出“本朝太平二百年,乐章名家纷如也。文忠苏公,文章妙天下,长短句特绪余耳。犹有与道德合者”。并指斥黄庭坚对苏轼“缺月疏桐”一词的评论之谬:“仅尘外语,于礼仪遑计欤?”进而认为黄公度“凡感发而输写,大抵清而不激,和而不流,要其性情则适,揆之礼仪而安,非能为词也。道德之美,腴于根而盎于华,不能不为词也” 46 。即与苏词一样,也是典型的“雅正”之作。